此时,在红墙外伫立良久的,正是那位绯袍老者与身旁的青衣书吏。
老者微微侧耳,静听着院内的交锋。
他本不过是因司内喧哗,亲自前来探看,谁知竟听得一场激烈的言语交锋。
青衣书吏低垂着头,不敢作声,但眼角余光却瞥见老者袖下微微攥紧的手,心中顿时一凛。
可奇怪的是,当后院的言谈转向状元郎的是非争议时,那青衣书吏却蓦然发现,原本眉头紧锁的老者,神情竟渐渐舒展开来。
脸上的肃然之色也随之淡去,竟露出几分轻松之态。
这绯袍老者意味深长的一笑之后,直起了身,他转头看向书吏,说道:
“本官还有事,先回值堂了!”
那书吏赶紧抱拳称诺,正欲随之离去,却听老者又缓缓开口道:
“你留在此地,勿要惊扰他人。待此事了结,再来值堂回禀后续。”
青衣书吏闻言,连忙点头称是,心中暗道:没想到少冢宰,竟然也对口角之争感兴趣。
老者说完之后,略一沉吟,又抬眼看向书吏:
“稍后,悄悄去探听一下,这说话的新郎官,究竟姓甚名谁。回来一并通禀,切不可怠慢。”
说完之后,他一转身,双手一背,微微昂首,慢慢踱步走开!
这场外发生的事情,李伯弢自然无从知晓,他只是继续着自己的独白。
然而,若说先前的话语尚带着几分表演的意味,甚至还夹杂着一种来自二十一世纪的玩世不恭。
那么此刻,他终于掺入了自己的情绪,甚至隐隐带上了怒意。
他环视四周,目光炯炯,转向在场的青年郎官们——拉拢大多数人的手段,他李伯弢又如何不会?
他深吸一口气,语声陡然拔高,宛如一声惊雷炸响在堂中:
“诸位同年,今日乃三月二十八,难道诸君竟不知,国之大难已至?!”
此话一出,吕维祺脸色一变。
这几日,千步廊东西两侧,早就一片沉黯,阴云欲垂,恍如社稷风雨将至。
虽然,朝廷还没有正式公布消息,可这等事情又怎能瞒得住众官员!
这也是分拨观政延宕的缘由所在!
虽然嘴上不说,但所有人的心思都放在了这即将到来的狂风暴雨之上。
李伯弢顿了顿,深呼一口气,高声喝道:
“辽东!我大明四路剿灭建奴之师,十数万将士,竟在辽东尽数覆没!全军覆没!全军覆没!”
此言一出,场中顿时寂静无声,仿佛连空气都凝固了。
“辽东全军覆没”这有些夸张的**,如惊雷般炸响在耳畔,所有的议论、窃笑、揣测,在顷刻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有人脸色剧变,猛地站直了身子,眼中尽是不敢置信。
有人嘴唇微张,仿佛要说些什么,却终究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有些人则倒吸了一口凉气,目光交错间,流露出震惊、悲愤,甚至是隐隐的惶恐。
对于在场的很多官场新人来说,这消息虽然早有耳闻,可毕竟,哪能像李伯弢这样公开喊出来,如此震撼!
沉默的片刻之后,有人一声长叹“辽东杨经略终究是败了!”
场中犹如沸水一般,立刻喧腾起来。
这所谓的萨尔浒一战,大明倾全国之力,欲平建州,岂料在万历四十七年三月间兵败如山倒。
四路大军,轻敌冒进,调度失误,各自为战,终被奴酋以少胜多,各个击破。
自此辽东震动,士气崩坏,边防再难稳固,大明再无胜算。
这便是李伯弢所知道的历史走向。
不过此时,这些并不是他需要思考的。
李伯弢抬头望向吕维祺,大声问道:
“吕主事,你可知此事?”
这句问话,犹如丢入水塘的小石子,并未翻起什么浪花。
可那微小的涟漪,却散播到了李伯弢周围的数人。
这些靠近李伯弢的郎官们虽然也是议论连连,可毕竟总是要先辨明事情的真伪。
于是,有几个学生也开口问道:
“吕主事,此事当真?”
“吕主事,我大明真的败给了建奴?”
“吕主事......四十七万大军没了?”
这小石子激起的涟漪,终于形成了层层的波浪,向四周扩散开来。
最后,在场所有的学生们,目光都看着吕维祺。
吕维祺沉默的看着场中百余名,目光愤怒的郎官们,不知如何开口!
场中鸦雀无声,寂静无声!
李伯弢心里明白,这场辽东祸事所形成的高压气流,正以惊人的速度在京师上空急剧攀升。
一年之后,万历皇帝大行,和这场巨大的失败不无关系——让本已油尽灯枯的神宗,更加心力憔悴,终至回天乏术。
而在此刻,一位年轻的郎官李伯弢,终于提前站了出来,踢爆了这个内阁还在斟酌措辞的消息
他向前两步,高举右手,将大家的目光吸引,而后指向吕维祺。
“吕主事,这朝廷上上下下都知道,辽东战败,对不对!”
李伯弢说到这里,环视四周,眼中满是怒意。
“值此当头,我等更应尽忠报国,各部也应各司其职,为陛下分忧,为国事担责!”
“可竟然还有宵小之辈,抓着别人的错别字不放,忙着党争,勾心斗角,置国家安危于不顾!”
“他们到底知不知道孰轻孰重?”
“这些人的心中到底有没有国家?”
他话音落下,殿中一片寂静,只听得微风拂过檐角,仿佛连天地都在屏息。
李伯弢心中百转千回,按道理通常在这样的怒吼之后,应该喊的是:
“追究祸首,铲除国贼!”要么就是“内阁下台,撤换权臣!”
再不济,也该是“天理昭昭,国法不容!”或者“社稷江山,岂容乱臣贼子!”
可这玩意,他喊不出口啊!
要是这么一喊,方阁老没下台,他的小命就先“没”了!
何况,现在李伯弢要对付的可不是这浙党大首领。
恰恰相反,今日这事,自己有意搞大,就是为了要获得上峰“关爱的眼神”!
他算是想明白了,自己这个浙江出身,无论如何都会被人先贴上“浙党”的标签。
那就趁着浙党还有一口气,为自己先赚些资本。
至少目前在京师的日子里,能为自己铺平一些道路。
站在一边的吴麟瑞看了看吕维祺,又看了看李伯弢,一声叹息。
不过是一件迟到的小事,怎么隐隐然又变成了互抓奸党的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