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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国成立了。

大年初五,原本应当是一片迎财神的喜庆氛围,自强学堂讲武社的留洋学生们,收到了一则来自家乡的消息。

其实,早在一个多月以前,民国就已经在南京成立了。

只是那时候他们还没攻入京城,大明的官员们还以为,又是一场可以压下去的农民起义,所以消息没有特意传到海外来。

而这一次,民国是真真正正的推翻了五千年的封建帝制,结束了大明末期腐朽的统治,成为了这片山河的新主人。

得知这个消息之后,讲武社宿舍的氛围,顿时变得很压抑。

这批留学生之中,绝大多数都出身前明世家,家族门阀十分显赫。

他们的父辈,有的是维新派的高层,有的在洋务派中位高权重,都是想要拯救前明的栋梁。

谁曾想,武昌一朝枪响,竟真的将这个垂垂老矣的病龙,给拖进了棺材。

“我要回国!”

初六一早,连年还没过完,一个满脸愁云的自强学堂留学生,便开口道。

“我也是。”

“我已经联系好港口的轮船了,明天一早,就回去。”

一语落下,顿时引起数道回应。

一些人早已经收拾好了行李,一刻也待不下去了。

发生了这样的大事,他们继续留学下去,也没什么意义。

对于这群官宦子弟来说,赴西洋留学的原因,就是要救大明。

现在大明都没了,还学什么?

陈建昌坐在最角落的床铺上,望着他们,神情复杂。

他现在算是真正明白了,劳伦斯昨天说的那句“只有讲出内心最深处的,那些不愿轻易提及的沉重的东西之后,才能成为朋友”的含义了。

他本以为,自己只是有可能无法和那群西洋同学成为真正的朋友。

而对这群同样来自东方的同学,他们则能成为劳伦斯口中所说的,“同志”。

而现在,陈建昌发现,他错了。

肝胆相照,兄弟义气,欣赏毅力,相互敬佩。

这些,还不是真正“沉重的东西”。

志向才是。

陈建昌对大明没有任何留恋,甚至说,他巴不得这个腐朽的帝国早点埋葬。

作为小地主,小乡绅,陈家看似有些家底,但实际要担负的压力,不比一些自耕农要少。

每年的田租、地税、苛捐杂税、官员贿赂,等等等等,都要花钱。

陈老爷为什么要兵行险着,宁可冒着被洋人记恨杀头的风险,也要成立联保社?

就是因为,如果当时再不通商,再不去外地做生意,挣大钱,他们陈家就活不下去了。

不光是他们,汉正街十三家商户的生存环境,也都好不到哪儿去。

良心坏一点的,如汉口三刘那样的买办,便早早的投靠洋人,开洋行,继续过快活日子。

而稍微有点良心的,如陈老爷这般,甚至还想着帮衬点底下佃户、武师、匠人的,那真是恨不得一个子掰开当两半花。

陈家那两个如今已经三十岁上下的大姑娘,为何之前二十多年,都没有结婚?

她们自己不愿意嫁是一方面,另一方面,也是没人敢娶。

陈大姐十三岁下地,二十岁进厂,到三十岁的时候,已经成了娴熟的技术工人,不然后面也没办法投资办厂。

陈二姐常年和佃户们打交道,抛头露面,皮肤晒得黝黑,膀子练得浑圆,比寻常男人都有力气,根本没有一点大家闺秀的模样。

陈家双殊,一个比一个能干,一个比一个男人,寻常人家看了,谁敢娶?

当然,到了如今这个时候,若是问大姐二姐对当初的选择后悔不,她们肯定会摇头。

失去了大家闺秀的娇气,她们也获得了一份更厚重的人生,比起金屋藏娇的大小姐,她们现在的生活,才更轻松。

但,她们熬过来归熬过来了,可对将她们逼得不得不这样的那个世道,那个“大明”,陈建昌是肯定提不起半分忠心的。

“建昌,你怎么说,和我们一起回去么?”

就在陈建昌思索着有关大明的事情,一时间愣神的时候。

同宿舍其余的几个舍友,都已经收拾好了行李,打算回国了。

“我不了。”

陈建昌摇了摇头,脸上勉强挤出一丝笑容,道。

“我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在这里完成。”

……

劳伦斯拳击俱乐部,一处沙包前。

陈建昌快速出拳,雨点般的拳头,疯狂的倾斜在沙包上,打出一个又一个小小的涟漪。

劳伦斯坐在一旁的椅子上,微微眯起眼睛,观看着这个几天前才刚加入公社,同时也算是他半个弟子的人,在肆意宣泄他的情绪。

许久。

待到陈建昌打到精疲力尽,即便以他超强的心肺能力,也气喘吁吁,大汗淋漓的时候。

劳伦斯才缓缓递过去一瓶水,坐在他身边,道。

“有心事?”

这个年纪的孩子,什么事情都写在脸上,太好懂了。

他一眼就看出来,陈建昌今天应该是遇到什么事了,想要发泄,才不断的闷头打拳。

“嗯。”

陈建昌也不藏着掖着,在这异国他乡,舍友们又都走了的情况下,能和他说说汉语的人,也只有劳伦斯了。

“我知道,道不同,不相为谋,可看到身边人一个个离开,还是觉得堵得慌。”

“我本以为我们能做一辈子朋友的,但却连一年都没撑住,就慢慢散开了。”

“而且这种分别,很可能就是永远,他们回国之后,肯定要回归家族,收拢势力,无论是何种情况,我想,我们都再也回不到那一天,唱《友谊地久天长》的日子了。”

陈建昌心境通透,看事很准,但不代表他没有这个年纪的人该有的心事,该有的离愁别绪。

回国而已,当然不是永别,这一点陈建昌比谁都清楚。

将来他也可以再拜访那些朋友,提着礼品,堆满笑意,寒暄两句,问一问孩子长高了么,然后小酌两杯酒,聊聊过去,微醺着离去。

可是。

那一天的意境,那一天的心情,那一天他们的情谊。

不可能再回去了。

天各一方之后,他们要么成为誓死捍卫大明的斗士,要么成为在海外寻求复国机会的商人。

总之,以他们在自强学堂中表现得那样,那般对大明的忠诚与热爱,是不可能再和他慷慨激昂,谈如何“救国”,如何“强身”,如何“保家”了。

也再也不会有人,借着各种各样蹩脚的由头,故意的帮他补习英语,对他关怀备至了。

“记住这一刻的感觉吧。”

劳伦斯望着陈建昌,没有过多的说教,只是轻轻的拍了拍他的背,道。

“分别是常态,相聚才是短暂的瞬间。”

“正因为此,那些记忆在我们心中,才显得格外珍贵。”

“你们或许无法成为一辈子的朋友。”

“但那一天,你心中那股温暖的感觉,是真的。”

风轻轻吹过陈建昌的脸,将细密的汗珠吹散,化作些许凉意,沁润到皮肤之中。

他擦擦汗,站起身子,戴上拳套,虽然没怎么听懂劳伦斯那番话的意思,但他的目光,已经变得坚定。

他再次挥拳,拳头如雨点一般,落在沙包之上。

“不懂。”

陈建昌说。

“继续训练!”

友情会逝去,友人会走远,志向会模糊,心,也会蒙尘。

唯有挥拳,永远陪伴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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