伦敦的夜,向来都是不平静的。
这座世界最中心的城市,拥有最先进的生产机器,钢铁巨兽二十四小时不间断的往外冒着黑烟,散发出滚滚的灰褐气体。
昼夜加班中的工人们,却并不觉得疲惫。
只要想起报纸上说的,日不落在大海上又一次击沉敌国的战舰,他们便会骄傲的挺起胸膛。
陈建昌站在公园的一角,耳边传来呼啸的机器轰鸣声,脸上吹着彻骨的寒风。
他的心情,也同样不平静。
只见他表情沉重,拳头攥紧,心情已经完全代入进劳伦斯的故事中去了。
劳伦斯说,他加入巴黎公社之后,成为了第九团的教官,但自始至终,都再也没想过找“紫荆花家族”复仇。
公社要改变的,绝非某一个家族,某一个财阀,甚至某一个国家那么渺小的事情。
他们向为人类、文明,思考一种更先进的社会制度,创造一种更美好的未来秩序。
然后。
他们失败了。
叛徒出现,出卖了公社的情报。
被赶出巴黎的大亨财阀们,联合德国的普鲁士军队,宣布要夺回他们的荣耀。
战争最后的结局,无需多言,没有武装力量的巴黎公社,最终沦为时代的尘埃,消失在历史长河之中。
但紫荆花家族,依旧屹立不倒。
他们中的一些人被杀,一些人被囚禁,但并未伤筋动骨,仍旧是法国上流社会的大亨。
“很不爽吧。”
劳伦斯看出了陈建昌的心情,望着他快要喷火的眼睛,和有些发抖的肩膀,温和的笑道。
“没有听到我王者归来,将仇人踩在脚下,最后功成名就的结局,是不是觉得很憋屈?”
“是。”
陈建昌点点头。
他的武道之心纯粹,有什么事都不会憋在心里,觉得不爽就会直说。
“不爽就对了,我也很不爽。”
劳伦斯哈哈大笑,轻轻锤了锤陈建昌的肩膀,道。
“不过,我不爽的原因,不是没能向紫荆花家族复仇,而是没能帮助更多需要帮助的同志。”
劳伦斯眼睛微微眯起,右手轻轻掰着手指,追忆当年在公社的日子,他为那群同志培训体术的日子。
“大明的‘李’,他的国家正在被列强侵略,山河破碎,危在旦夕,我只是匆匆给了他三千多法郎,没能跟他一起去大明。”
“嘉图部落的‘松卡瓦坎’,他们整个印第安人族群,都在被美利坚屠杀,他作为部落中唯一一个上过大学的人,想要拯救他们整个族群,我也没能帮助到他。”
“还有很多人,不同肤色,不同种族,不同国家的人,他们背负的使命,要完成的事业,都比我一个人轻飘飘的复仇,要重要得多。”
“你说,紫荆花家族的那点事,还有必要放在心上吗?”
陈建昌怔住了,一时间,不知该如何回答。
他内心深处,还是想要反驳的。
毕竟他的境界还没有劳伦斯那么高,以直报怨,向来是他的原则。
但。
他也能理解劳伦斯的说法。
如若真的站在更高的角度去看,紫荆花家族的存亡,或许真的和个人努力无关,而需要一场巨大的改变。
所以,此时沉默,就是最好的回答。
“哈哈哈,我明白你的想法,其实当初我的想法,也和你一样。”
劳伦斯活了六十多岁了,阅历比陈建昌广阔的多,一看他的表情,就知道他心里的想法。
“所以我没有离开欧洲,在英伦这边住下,几十年来,一直都想着怎么救出那些同志,再组织一场堪比‘攻占巴士底狱’的惊天之战。”
“只不过,现在我老了,这些事情也就看开了,如今的执念,更多的还是怀念当初的同伴们,而那个恨了一辈子的家族,无关紧要了。”
劳伦斯上下打量着陈建昌,看着他在昏黄路灯下,尴尬的搓着手的样子,越看越觉得满意。
他喜欢陈建昌的地方,就在这里。
一方面,共情能力很强,既能和西洋人交朋友,又能听进去他这个老东西的话。
另一方面,原则也很强,自己不认同的东西,哪怕是对方说破大天了,也绝不会改。
武者,就当如此。
兼容并蓄,海纳百川,学习各方宗派的技艺。
却也要时刻擦拭本心,保持一颗赤子之心,不染尘埃。
这样一块天生的绝世璞玉,无论从公社还是从武者的角度,他都一定要收下!
“你觉得,公社的理想如何?”
聊了半天,劳伦斯突然把话题转到陈建昌的身上,笑着问道。
“很好。”
“但,不够强!”
陈建昌直白的说道,这是他内心最真实的想法。
“帮助弱者,匡扶正义,均衡财富,人人如龙,这样的理想,也是我师父的理性,大明千千万志士的理想。”
“但问题就出在,无论是公社,还是我们,都太弱了,弱者说的一切道理,即便再正确,也没有任何意义。”
韩慕霞的《武术》中一书说到,无论是的术还是力,亦或是更玄之又玄的道,武人追求的终极目标,唯有一个字——
强!
说什么养气,强身,壮胆,那都是没办法,没路了,不得已而为之,退而求其次的解读,是给武者内心自省用的。
如果练武,真的能做到手撕巨舰,掌劈高楼,谁还会说那些有的没的。
公社的理想,是要追求一个天下大同的世界,光靠胆魄,不够。
还要更加真实的,务实的,现实世界中强大的力量。
“那么,如果我邀请你加入公社,你可否愿意呢?”
劳伦斯嘴角微微勾起一抹弧度,向陈建昌伸出右手,轻笑道。
“我问三句话,如果符合我心意,我便加入。”
陈建昌身为武人,做事利落,原则清晰,不会给人拖泥带水的答复。
他对劳伦斯口中的巴黎公社,颇有好感,对劳伦斯此人,也有些敬佩。
不管他其他的故事说的是不是真的,光是这“世界裸拳之王”的名头,就足以让身为武人的陈建昌崇敬了。
更何况,观他身形,年过六十,依旧保持着相当不错的肌肉量,步伐和动作也十分老练,战斗力说不定比自己都高,可见其在年老之后,依旧保持着中高强度的训练。
“你问吧。”
劳伦斯点点头,要是对方没有任何条件就答应加入,他反而觉得有问题。
“第一,公社有无被国际通缉,加入公社,会不会让我成为犯人?”
陈建昌感动虽感动,但想几段话就让他加入一个不合法的组织,绝无可能。
“没有,公社在失败之后,现在是纯粹的学术结社,不涉及政治。”
劳伦斯回道。
“第二,公社有无强制任务,包括课程、战斗、工作、集会等等,如果有任何强制任务,都请允许我谢绝。”
陈建昌提出第二个问题,他担心所谓的公社,是如“白莲教”那样的东西,打着高大上的旗号,做得实际上是洗脑骗钱的行为。
“没有,放心,公社是要解放思想的,怎么可能限制你的自由,你就是一边给紫荆花家族打工,一边加入公社都无妨,事实上,公社中的许多同志,父母就是十分有名的富商大亨。”
“最后一个问题。”
陈建昌凝视着劳伦斯的眸子,嘴角微微勾起一抹弧度,露出六颗洁白的牙齿,一字一句道。
“你,能让我变强么?”
劳伦斯也笑了。
他满是皱纹的脸上,挤出了一个无比纯粹的褶皱,在外人看起来很是恐怖。
但在陈建昌看起来,却显得亲切无比。
他能看出来,这是劳伦斯和他交谈至今,露出得那么多个笑容之中,最发自内心的一个笑。
“当然。”
劳伦斯右手攥拳,轻轻挥出,在昏黄路灯的映衬下,打出一道音爆级的直拳,精准的落在陈建昌的左耳边半寸,直直的停住。
这才是,武人之间,最纯粹的交流方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