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上,愁云密布,雪花纷纷飘扬,两军阵前,两条好汉,一对一单挑!
一方是受伤的草原莽汉,步伐滞重,弓背盘腰,双斧寒气森森,两眼凶光毕露,似要择人而噬。
一方是天纵英才的少年军士,穿着最普通不过的步卒衣甲,剑眉虎目,手掣丈二长枪,同样猫腰矮身,目光炯炯。
成军和辫奴人都默契地为两人让出了一片空地,双方或鼓噪打气,或沉默不语。只见两人之间间隔六步距离,互相缓缓地绕着某个看不见的中点转着圈,眼睛紧盯对手,寻找最佳的时机,无论是出击还是防御。
蒙亚黑两只巨掌轻轻松松地握着罕见的单面阔刃手斧,黑黝黝的斧柄只有一尺多长,而半椭圆的斧刃却长达两尺,而且斧身从柄至尖有一个月牙般的弯弧,斜斜地划过斧背,终止在远端突起的尖牙上。徐飞边绕着圈,边揣摩着这两把斧子的攻守套路,只见蒙亚黑两手自然下垂,肩松胯紧,时不时地变戏法似的翻转斧身。
一朵鹅毛雪花飘飘落在蒙亚黑的眉毛上,他微微眨了眨眼。
徐飞率先出枪!他趁蒙亚黑即将翻转斧身的前夕,突然探身而上,单手发力送枪,枪如疾电,直取蒙亚黑小腹,蒙亚黑狞笑一声,以与他块头不相称的敏捷拧身闪避,同时右手斧背向上翻绞企图锁住长枪,左手斧已经上提,只等锁拿兵刃后便要沿枪身斩击徐飞手臂。但徐飞来势既急,变招更快,手腕暗劲发动,枪尖一抖,如毒蛇般猛然昂起直奔蒙亚黑咽喉,蒙亚黑反应不及,身体后仰同时左手斧猛地向外一荡,砸中长枪中部,堪堪躲过这致命一击。同时身形一个踉跄向后退了一步。
徐飞得势不饶人,迈步跟上,挑抹钩刺,枪势如暴雨般迅疾猛烈,每一枪的枪头笼罩处必定是防守薄弱之处,不待对方补防便凭借娴熟的手法急速变招,虚虚实实,蒙亚黑失了先机,只得连连后撤,挥舞宽厚的斧身护住紧要部位,关键时刻阻一阻来枪的力道。饶是如此,枪快斧慢,短短一息之间,腿上手臂上肩膀上被枪尖余势划了数处伤口,鲜血四溅。两军见这魔神般的大汉竟被这少年一杆长枪逼的如此狼狈,不禁相顾骇然。
徐飞攻势舒展开来,平日里积累的苦功派上了用场,他完全领略到邓显说的“一寸长,一寸强”的道理,在他酣畅淋漓的进攻中,仿佛左支右拙的蒙亚黑已经不再是一个凶险的敌人,而是一个行走的沙袋。他步伐越逼越近,对方则越退越后。
远处山坡上观战的图烈汗见状,心中大急,叫道:“要不要吹撤军号?让蒙亚黑撤下来?”那儒士缓缓摇头道:“这已是生死存亡关头,蒙亚黑已经脱不开身了。”图烈汗闻言,更添焦虑之色。
徐飞酣畅淋漓地攻了数十枪,微觉气力不支,正要深吸一口气,打算一鼓作气攻杀对方,却无意间瞅到斧影中透出对手那微微上扬的残酷嘴角,心中一惊。
他这才发现,蒙亚黑身上虽伤痕累累,鲜血淋漓,但都不是关键处受伤,战力仍在,而自己气势已至顶峰,盈不可久,他想起山中的黑熊,被猎人追到退无可退时,突然爆发出的洪荒蛮力,撕裂了多少狂妄猎手的血肉。
“糟糕!”徐飞心里咯噔一下,虽然手上丝毫不停,大颗冷汗已经从额头沁出。
“难道我要死在这里?”
“不行,不能露怯,我……不能死……”透过枪斧一次次的交击,徐飞强行镇定心神,他的双手已经热的发烫,神经却更是绷得如拉紧的弓弦。
襄武营中军处,张望却并不关注这焦点之战,而是敏锐地看向南方地平线,那里一杆大旗正缓缓浮现。
旗上写着“雄武”两字。
“是雄武营!我们……”
还没等张望兴奋地嘀咕完,下半句话仿佛被什么东西强行按在了喉咙里,再也发不出来,只发出一阵神经错乱似的咯咯声。
等了两天援军的张望用痉挛的手颤抖地指向那面大旗。
旗下的骑士们三三两两地现身于山坡上,但他们全都光着脑袋,留着辫子。
“卢雄……完了??”
张望绝望而惊恐地瞪着双眼,双手不自觉地抽搐起来。那南边迤逦而来的辫奴也看见了这边的战局,为首的骑士顿了一顿,突然策马从北边绕东营飞奔过来。那名骑士身材颀长,没戴头盔,身上背着一张将近一人高的牛角大弓,马鞍上斜挎的箭囊里参差不齐地插着几支长短、颜色、羽翎都各不相同的羽箭。以各种手法结成的上百条发辫随意地飘在脑后,胡须短而密,鹰目隆眉,淡褐色眉毛被深色皮肤衬托得如同白色一般,眼睛好像被雪地反光晃到,总是不自觉地半眯着,把嘴角牵扯得斜斜翘起,在风吹日晒的古铜色脸上拉扯出细细的皱纹。
站在图烈汗身边的旭烈见到那骑士,兴奋地叫道:“乌尔钦也来了。”图烈汗也喜形于色,因为他看见乌尔钦绕了一个大圈,直奔节节败退的蒙亚黑而去。
徐飞攻杀了将将一百枪,已从最初的位置将蒙亚黑逼退了数十步之远。气力隐隐有衰竭迹象,他心念一动,准备收枪后撤,然而,仿佛感应到他心思一般,蒙亚黑在这时陡然暴起发难,在他刺最后一枪时竟不作格挡,俯身前冲,拼着左肩被洞穿的危险,双斧同时向身前猛地交剪横扫!徐飞大骇之下,已经无暇撤枪,只能堪堪用枪点向斧身,企图衰减来势,同时吐气收腹,借着枪斧相撞的反作用力把身子硬生生向后缩了半尺。两军见这突如其来的变故,都惊呼起来,只见少年军士腹部皮甲碎裂,棉絮纷飞,赫然被利斧划开两道血痕,方才占尽上风的徐飞,竟险些被这一招反击直接腰斩!
蒙亚黑必杀一招被险险躲过,招式已老,他精力损耗不亚于徐飞,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往旁边闪开,才堪堪躲开徐飞一记反手立刺。
接下来的变招,蒙亚黑已经无力再挡。
徐飞振腕凝目,瞄着蒙亚黑微垂的头颈就是一挑!
忽听“啹”地尖锐破空声响起,眼前一点寒芒爆现,徐飞大惊之下不及细想,凭着极快的反应速度枪尖回收,同时向上闪电般地一绞!可为时已晚,一支雕羽长箭已经重重钉入心窝,他的枪刃晚到一步,把箭羽绞得粉碎,却无法阻止箭头入体。徐飞被巨大的冲力击打得朝后仰倒,用难以置信的眼神看着远处山坡上纵马冲来的披辫骑士,和他手中举着的,将近一人高的大弓,直到此时,耳边才传来远处弓弦“绷”的一响。
“好快……”,这是徐飞最后一个念头,随后他的视线迅速模糊,意识堕入深沉无尽的黑暗之中。
狂风骤起,卷起千堆雪。
“蒙亚黑,敕里落!(蒙亚黑,收兵)”,那骑士高喊了一声,随后拨马回头。
刚从鬼门关转了一圈回来的蒙亚黑呆了一呆,回过神来,见成军疯了一般上来抬走徐飞尸体,以各种话咒骂着不讲信义的辫奴,他目送徐飞被抬进帐篷,嘴唇动了动,随后捂住肩膀伤口,收军回营。
听闻徐飞被一箭射死的噩耗,吴升、李勋这些和他同一小队的人顿时坐不住了,待辫奴人一撤退就撒腿往这边跑,掀开帐篷,只见军医张大夫正在为徐飞诊脉,徐飞躺在榻上,面色惨白,嘴唇紧抿,左胸口插着一支尾部残留几片雕羽的红漆长箭。
张大夫闭目诊了半晌,睁开眼来,见众人用探询的目光看着自己,捻须摇头道:“脉象微如游丝,时断时续,他这一箭虽未致命,却已伤了心脉,恐怕无力回天了。”吴升和其他战友愣了一下,哽咽起来。张大夫站起来,说道:“请让一让。诸位节哀吧。”出帐去了。
众人商议着:“徐飞如此武艺,说不定能撑下去,且观察几天。等彻底咽气再下葬不迟。”吴升李勋等人自告奋勇轮流看护。
吴升等人慢慢扒开徐飞中箭部位的衣甲,只见一些混合着絮状血液的冰水涌了出来,吴升这才知道,方才全靠这盛满冰雪的羊皮袋化去了这支箭的大部分力道,否则这一箭绝对会穿透徐飞的心脏,让他死得彻彻底底。
也许是刚才吴升的动作碰到了箭杆,徐飞脸上浮现出一丝痛苦神色,大家看到,纷纷道:“他还有知觉!”“他一定能撑过去!”七手八脚地帮忙擦去胸口流下的血水。吴升给他灌了一点自己捂化的冰水,怕水太冷,只喂了一小口,稍微润了润徐飞嘴唇。
“让我看看。”这时营里进来一人,气喘吁吁,扯着粗哑的嗓子说道。
“老范?”大家看清来人竟是军需处负责做饭分粥的范良,他两手抬着一个盖得严严实实的木桶,背着一袋咣当作响的工具,放到帐篷地上,开始指挥李勋:“你去把帐门扎死,别让风跑进来。”李勋去了。老范掀开桶盖,里面是半桶热气腾腾的雪水,还搭着一条毛巾。
在老范指挥下,大家用剪牛皮的大剪刀轻轻把徐飞胸口的箭杆剪断,只留箭头在肉里,随后又把胸口那扎破了的羊皮袋取下,把衣服拨开,用热水擦去伤口周围的血污,再用热气蒸过的干净棉布仔细包扎好。
“那箭头怎么办?”吴升忍不住问道。
“等他醒来。”老范说,过了一会儿,又想起了什么,说:“营里木炭吃紧,你们小队的夜晚配额我会多给一些,但是也没有多少。他晚上需要保暖,你们要自己去争取。”他用眼睛往统领帅帐方向看了看。吴升已经领会到,抱拳感激道:“老范,谢谢你了。”
“嗯,那我走了,午时来我这里领点吃的。”老范说完,迅速在帐门掀起一角,矮身挤了出去,一股寒风涌入,李勋忙又捂上帐门。
到了午时,吴升出帐去老范那里领食物,按照大成军队惯例,一天是只有两顿饭的,就是上午的早食和傍晚的晚食。但徐飞属于特殊情况,需要热量和营养。老范特地熬了一小锅牛骨汤,里面厚实地切了几片馒头、红薯和生姜,在这一阵阵加紧的风雪天,热腾腾的汤水光是看上去就让人馋涎欲滴。
回到帐内,吴升和李勋轮流花了一个多时辰,喂了徐飞喝下接近半锅汤水,剩下的实在无法喂进,已经渐渐凉下来,便放在一旁等晚上发木炭了,准备再加热了喂。
李勋听着外面越来越响的呼呼风声,皱着眉头说:“这风雪越来越大,辫子贼怕是没法进攻了吧。”吴升缩了缩脖子,小口呵着冻得发僵的手,点了点头。
老天似乎是被辫奴人偷袭的举动激怒了,在徐飞中箭后这段时间,风力越来越大,许久不见的雪也开始越下越密,而此刻辫奴帐中,图烈汗与众将却是气氛轻松地商讨着。
“大汗,各位将军,”那瘦削儒士站在中央,手里握着一卷地图,环视周围诸人,侃侃而谈,“我林文靖这三年来蒙大汗收留信任,又招为驸马,岂敢暗藏私心?这两日我军连连歼灭敌人有生力量,以汤允恺的性格,定会缩在雁门关的高墙内,闭关不出。那么外面的这支不到四千人的步军,已是一支孤军,没有补给,能撑不过五六天,不足为虑,我们只需要留下五千或者更多的骑兵,备足马匹,就不怕他们跑了。”
在平原上,拥有绝对机动性优势的草原骑兵可以在近战步兵无法触及自身的情况下肆意切割,攻击步兵,而不会受到太大损伤。可以说,在原野上,没有后勤支援的步兵遇到骑兵就是必败的局面。
“军师,”蒙亚黑带着喘息的沙哑声音响起,“那我们的主力要干什么去呢?”
林文靖面色凝重,从袖中小心翼翼地取出一卷绢布,一抖手将其展开,只见上面用炭笔画着一个方方正正的长方形盒子,短边处嵌有轮子,另一侧画着护栏,盒子的一半以剖视图展现出内部结构,这张图画的横平竖直,每一处均有细如蚊蝇的小字标注尺寸、做法、材质等要素,整张图无一涂改,众人轮番上前观看,都啧啧称奇,如观天书。
林文靖持图傲然道:“这是井栏的制造之法,有了此物,雁门关的高墙便再也挡不住我们的进攻,只要攻入雁门,成朝的门户就会洞开……”
听他说着,草原诸雄不禁把目光纷纷投向南边,图烈汗喃喃道:“拖额塔班努,毕额契拜纳!(中原,我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