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升微微点头,前前后后,终于再次捋顺了事情的原委。
之前,那些情况未明时的想法,都做不得数!
于是,他开口说道:
“你为何不住在会馆,而是选择住在府中?”
“可是想要替会馆节省开销,让出名额,供其他举子使用?”
啥?
李伯弢闻言惊诧,差点没呆住。
原以为新来的员外郎,指不定也要数落几句。
可这问话,怎么听上去是给自己送了一个借口......
李伯弢哪里还有犹豫,打蛇随棍上,立刻说道:
“少印君明鉴,学生正是如此所想。”
“会馆经费有限,这有限的经费更应该用于最有需求的士子身上。”
“学生在京中恰好有落脚之地,若再住会馆,学生于心有愧!”
谢升听着李伯弢这番话,深受感动,望着他目光中充满赞许,随即忍不住拍了拍手,连连点头。
“李伯弢,本官小看你了,没想到竟还是个心怀大义、乐善好施之人。”
“难得,实在难得!家中定是书香世代,教养深厚,才能养出你这等胸怀的后生。”
李伯弢立在那里,有些不知所措,太感动了......
随后,谢升顿了一顿,面色一沉,却厉声喝道:
“但是,既然有如此高洁品性,为何却不守规矩?对于年轻郎官来说,分拨唱名何等重要,你竟然迟到?”
李伯弢心头一紧,忐忑说道:
“少印君,学生昨日突然……”
“突染寒症?所以今日尚未痊愈,便不顾病体,急急赶来吏部听勘?”
“啊?……正是!”
“原来如此!”
谢升一脸恍然大悟,语气陡然拔高:
“了不起,了不起!身患重病,还能如此尽责,真是忠义可嘉——”
可他话锋一转,眉头一皱,冷哼道:
“可惜,别说是吕主事刚刚斥责于你,本官也要数落你几句!”
“身体有痒还不回家躺着?你若今日病重昏厥于此,难不成本官要亲自去你府上报信?”
“国家选士,好不容易选出了你等这般可造之才,竟如此不珍惜自己的身体?”
“以后还怎么为国尽忠!”
站在谢升身边的吕维祺,越听越不对劲,眉头微皱。
他正要开口说话,就见谢升忽然转过身来,目光灼灼地看着他。
“你看看你,好心办坏事!”
谢升一拂袖,语气颇有些责备,“我也知道吕主事一片苦心,想要提点新郎官们几句。”
“这也算是爱之深,责之切吧”
“啊.......少印君,这还谈不上爱......”吕维祺被这话噎了一下,连忙摆手。
“哎(爱),你就是对这些郎官太过宽厚。”
谢升打断了吕维祺,轻哼一声,心想咱现在可是在救你!
你这吕某人可别不知好歹,也不看看这吏部是谁的天下。
你要是能对付得了新郎官,还需要我出面?
倒是事情一搞大,莫非连我也要和你一起吃落挂?!
谢升语气意味深长的说道:
“仕途艰险,该他们闯的路,总得他们自己去走,何必事事提醒他们?”
“九卿衙门,该去哪里就去哪里,路是他们自己选的,撞了墙,也是他们自作自受!”
“你无须替他们为前路操心!”
随后,谢升看向场中,稳健又不失威严的说道:
“这李伯弢,不过是无心迟到,并非有意怠慢,更何况他言谈举止间满是爱国忧民的抱负,实属难得的人才。”
“若论才学与气度,倒也称得上可堪大用之人。”
“吏部琐事众多,既然分到本部,便应当尽心尽力,熟悉典章,谙练吏治,不可懈怠敷衍。”
“若能沉心静气,谨守本分,他日未必不能独当一面,扶持朝纲。”
“那本官和吕主事就勉为其难,接受于你,不做变更!”
这谢员外郎最终选择了第二种可能。
吕维祺站在一边,脸色涨红,可上官在侧,又替他做了决定,他也不好多言。
可这不就是“啪啪啪”,当众干他,不给面子,直接打脸?
真要是给个台阶下,谢升顶多随口敷衍几句,留个模棱两可的余地。
哪有什么事不能私下里说,偏偏要当众摆出来。
不仅吕维祺没想到,全场所有郎官们都没想到事情会如此发展。
“格老子,浙党的势力,怕是大得很哦!”
“哎呀,李同年这小命,总算是没撂这儿咧!”
“谢员外郎跟吕主事,真是见面就拧拧,咋看咋不对付!”
“噶来看,后头啊,还要同李同年搭牢关系哉!”
“扑街,真系小人当道,冇天理呀!”
连李伯弢自己都是一愣,没想到会这样。
之前他就想过了,去吏部虽然是不错的机会,可自己来到明朝,既是为了做官而来,也不是为了做官而来。
外人看起来,吏部是最佳的选择,可对李伯弢来说未必如此。
如果放到太平年代,循着惯例,一步一转,自然是不错。
可李伯弢知道,辽东大败之后,从此再也不是太平天下,寻着往常的升迁之路已毫无意义。
虽然,现在大势不可阻挡,可毕竟事在人为,纵然前路难测,他也要尽力一搏。
退一万步讲,若是天命难违,那便尽人事、听天命,绝不枉此一行。
所以,李伯弢之前的所有作为,都不是冲着留在吏部而去的。
既然,谢升最终仍让自己留在吏部,这反而助了他一臂之力,让他有了更好的表演机会。
于是,李伯弢抬起头来,向前跨出一步,高声说道:
“少印君,宽宏大度,恕学生之过,学生感激涕零。”
“然辽东战败,九州齐喑,国势危殆!”
“学生,岂能苟安仕途,徒作口舌之争?”
“此时此刻,吏部已非吾之所愿!”
“学生不愿尸位素餐,不愿空言报国——”
“学生愿投身兵部观政,研习兵法,愿竭微末之力,荡平建虏。”
“伏乞少印君,成全学生夙志。”
李伯弢一个人站在场中,身姿挺拔,面对吏部几位上官,剑眉微蹙,凤目沉凝,神色沉稳如岳。
微风拂过,青丝轻扬,衣袂微动,他的身影自有一股凛然之气,显得卓然不群。
此刻的他,正是一个怀抱家国天下的读书人。
谢升最后让李伯弢留在吏部,这反而使他的形象,看上去更为大义凛然,更加忠义无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