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名百户把总正骑在一匹枣红马上,手中举着马鞭,朝李伯弢这边指着。
而另一边,穿着斗牛锦服的年轻人,正骑着高头青花大马在骡马市巨大的场地中,慢慢的沿着马厩,商铺,牙行,转了几圈。
见随行的书吏,已经一家一家进去登记马匹数量,心中甚是满意。
忽然听到,前方有动静,也慢慢的踱了过去。
这次,他特意和神枢十营的佐击林兆鼎打了招呼,调标下选锋把总出来办事。
就是看中了,这刘把总,眼光独到,腿脚勤快,办事牢靠,懂得进退,是军中难得的人才。
把他带在身边,自己也放心,正好可以让他多历练历练。
而刘把总此时,正皱着眉头,不知该如何开口。
因为,那慢慢转过身的贵公子也没开口,和平常遇到的不太一样。
刘把总的长处就是眼力独到。
战阵之上,很容易就能分出敌军属于是:打得过,打不过,还是打平手;
遇到北虏或是建虏,略一分析,就能明白,这类是属于打不过的,这样制定后续的策略那就是轻而易举。
而他看人的眼光犹胜一筹。
这公子身上有种不一般的读书人的气质。
所谓,不到京师不知道官小——扔一个西瓜,就能砸中一个主事,扔两个黄瓜就能砸中一个员外郎。
这要是碰到个京官,自己这把总还不得下马作揖?
这样一来,让刘把总有些踌躇,是不是自己主动先问一嘴。
正当他刚要开口出声询问,左侧余光就见一匹青花大马,慢慢出现在了身边,马头昂起,打着鼻息。
一袭红色,在马上昂然而坐,手中拿着一条通体乌黑的马鞭。
鞭梢系着一段缠金牛筋,握柄雕刻蟠龙戏珠,尾端垂着一缕赤色丝穗。
刘把总一见到此,便不再犹豫,立刻喝道:
“前方人等,马匹都登记过了?”
李伯弢看着对面骑马两人,淡淡的说道:“这些都是私马,我们并非马贩。”
这句话听在刘把总耳中,自然放下心来,此人顶多是一个功名在身的读书人。
李伯弢后一世的回话习惯,给刘把总造成了很大的误导。
通常,若有文官官身,见到武官,自然会直接报出官阶,好让对方下马拜礼。
可李伯弢何尝有这样的习惯,自然是问什么答什么,也没觉得有何不妥。
刘把总当然是眼力出色,前方六人,带着五匹蒙古马,一匹河曲马,都是上等好马。
其中四人衣着破烂,和这读书人怎会是一伙,分明是买主和卖主。
这些马贩一看便知,属于没有上税的私贩,其中居然还有鞑子,今日真是发财的好机会。
刘把总心中暗想,把这些马收来,来回至少二百两银子——自己在神枢营辛辛苦苦干两年也不过如此。
心念一动,口中道来:
“大胆!你这奸猾之徒,别以为功名在身,本官就不敢动你!”
“好端端一个读书人,却偏要和私贩沆瀣一气,规避官军购马大事!”
“本官念你也是读书之辈,晓得什么叫忠君爱国,才好言相劝。你若识得时务,便需悬崖勒马,莫要执迷不悟,尽与这些不三不四的鞑子厮混。”
说罢,刘把总一甩袍袖,厉声喝道:“来人!把其他几个可疑之徒拿下!马匹尽数缴没,违者军法处置!”
号令一下,早有兵丁一拥而上,手持刀枪,喝骂连连,直往众人围去。
颇喜、那日苏几人一听就急了,若刚才还是二十八两收购马价,怎么到了自己这边就成了“缴没”?
感情这连买都不买,直接就抢啊!
大家都望向李伯弢,只见他跨出一步,高喝一声:“慢着!”
李伯弢心想,自己本就不想理这京营的糟心事,能走就走,毕竟各有各的活法,也说不上什么。
可现在这样子,和明抢无异,做得实在过分。
关键是那匹河曲马,是本少爷看中的,怎能被你抢走!
于是,李伯弢对着刘把总说道:“既然说到这‘购马令’,那咱们就得好好说道说道,这令可有堪具公文?”
刘把总在马上一听,微微一愣,心道这读书人胆子倒是挺大。
不过,对他的问题却不太奇怪——这算是一般的常识。
刘把总举了举手,让士卒稍作停歇,随即眯起眼睛,冷笑一声:
“今日就要让你这些不开眼的明白,这‘购马令’乃京营总督忻城伯的口谕!”
刘把总双手抱拳,往侧上方一举,继续说道:
“辽事激烈,建奴猖狂,圣上特命忻城伯提督京营,总理戎政,整兵练卒,筹措军需!这马匹,乃是官军武备重中之重!”
“莫非,你想抗命,阻我大军灭虏大计?”
话音一落,周围兵卒手握横刀,齐刷刷踏进一步,杀气陡然弥漫开来!
刘把总继续说道:“如今,辽东事急,朝廷上下,大明百姓皆是有钱的出钱,有力的出力,就为了抗虏灭寇!”
“而你,却在此勾结鞑子,抗拒均令!”
“难道,你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目的!”
刘把总果然是难得的办事好手,此番言语一说,周围聚拢的看客,都纷纷惊得后退了一步。
虽然,很多人根本不情愿被官军收购马匹,可要是这读书人真和身边的狗鞑子勾结,那更是该死!
李伯弢眉头一皱,心中暗道:这他奶奶的把总,真是满口胡说八道,此鞑子是彼鞑子吗?
这刘把总莫非分不清这两类鞑子的区别?这家伙明显是故意的。
场中百姓又哪管这些,只要沾上鞑子,你就不一定是好人。
不过,李伯弢也不想在鞑子问题上牵扯,否则那真是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
他思索片刻,也不慌张,大笑一声,朗声说道:
“口谕?请问,这忻城伯的口谕,京营协理大臣薛三才,薛尚书知道吗?”
“这口谕,兵部黄嘉善黄尚书核可了吗?”
“还是,你带着兵部标朱行文而来?”
这一连三个问题,问得刘把总目瞪口呆,他毕竟武夫出身,要论辩才,又如何比得过一个进士。
他忽然发现,自己是有些小看了这个读书人,居然知道如此多官场上的道道。
面上自然流露出一种气急败坏的气息。
这人一心急,就忽略了很多东西,也不及细想:为何这读书人能知道如此多的朝廷事务,官员名称。
此时,刘把总左侧眼角的余光,再次注意到了一柄乌黑的缠金马鞭,正竖向天空。
刘把总微一低头,双手一抖马缰,人马便向后退去了几步。
一位头戴束发金冠,披着一袭大红云纹披风,骑在青花大马上的青年郎官,便自然而然突显在了刘把总的眼前。
李伯弢见那把总慢慢向后退去,中间那气势凛凛之人便突现在了场中前方。
他心中明白,这是正主要说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