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上为首一人,身披一袭大红云纹披风,身穿铁青色斗牛服,外罩乌锻棉甲,腰束镶银武带。
腰间悬着一柄鲛革包鞘的玉兔夔龙雁翎刀,刀柄嵌着暗金纹饰。
眉目之间,英气凛然,带着几分审视与不怒自威的气度。
李伯弢远远望着此人,心想:你看看,买马就是要买大马,看上去气势就不一样。
此时,随在那人身后,一员百户把总模样的军官,缓缓策马而出,来到场中。
他手按刀柄,眼神冷冷一扫,胯下战马嘶声轻响,四蹄踏着小步,却是慢慢原地兜转一圈,瞧了瞧四下里围拢的人群。
只见这骡马市上,个个屏息敛声,连那集市里买马的主顾,也都抿紧了嘴巴,不敢高声言语。
还有不少人涌到马棚前,有些胆大的索性翻身爬上马栏,有的坐着,有的站着,人群中交头接耳,低语声此起彼伏。
这军官见状,于是边骑边高声说道:
“诸位!”
“今建奴犯边,辽事不断,然我大明将士奋勇杀敌,保山河无恙!”
“此番,奉大明总督京营戎政、忻城伯赵世新之命,前来替官军征收战马,以壮马军,杀贼灭虏!”
“诸位皆我大明子民,当知国有战事,民有义务!此番征马,每匹良驹战马,均依律给银二十八两,以资国用!”
“此乃国之大事,望诸位协力相助,助我铁骑精锐,荡平虏寇!”
场中霎时一静,紧接着,一片哗然之声,冲天而起。
有些伙计撒腿便跑,赶紧去马铺报信;有些人匆忙牵起马匹,将刚要入栏的马匹赶忙牵走。
奈何官军早有准备,马厩、马栏、马棚前头,早就站满了手执兵刃的京营士卒。
站在李伯弢身后的蒙古三人组,片刻的脑中空白之后,终于反应了过来。
三个人处于崩溃的亢奋之中,和周围的所有马贩子一样,痛骂起来:
“我去日个狗,都不要这二十八两!拿鼻屎打发谁呢?!”
“一匹好马值多少不知道?这么点银子,连给马买几袋好料草都不够!咋不干脆抢了去呢?!”
伊勒德气得直瞪眼,咬牙切齿:
“白毛狼崽子!王八蛋!咱的马是蒙古的马,不是大明的驴!不给!”
忽嘎楞啐了一口,操着粗重的口音骂道:
“该死的朝廷狗官,骑俺的马,拿俺的钱,回头还拿俺当鞑子砍!呸!”
三人在背后议论纷纷,时而还说着汉语。
李伯弢总算听明白了七七八八。
原来,一匹蒙古良马卖到宣府,能换个二十五两银子,蒙人大概可以赚个五两的差价,靠这笔钱能够扛过冬天——要不然,只能南下借点吃的。
可三人一路到京,七七八八的盘剥,每匹马身上已经花掉了六、七两左右的银子。
再加上这期间的马料钱、歇脚的花销、回程的盘缠。
这笔账一算,要是想回本,至少得卖三十三、四两银子,才能赚回宣府的差价——可这折腾半天,就没有任何意义了。
要把差价翻倍,怎么也得卖到三十八两——这还是私下交易的情况。
这就是为什么,他们给李伯弢的开价是三十八两——可这些蒙古人也知道,在骡马市这价格并没有多大的优势。
如果找牙行,扣掉佣金,外加门摊税,不卖四十两都是亏的。
现在倒好,这官军一来,就要用二十八两收购,不仅连宣府的利润都榨没了,自己还得倒贴赔钱!
这些个蒙古鞑子,真是欲哭无泪。
任谁都知道,这官军来这里,可不是要和你好好商量的。
这忻城伯,从第一代开始到赵世新已是第九代。
第一代始祖乃赵彝,洪武时,为燕山右卫百户,从傅友德北征。
靖难之役时降燕,历战有功,太宗称帝后,便被封为忻城县伯,食禄千石。
所以这后世子孙赵世新乃勋贵武将,自万历四十四年起,开始总督京营。
不过,赵世新以一伯之尊,竟然能在众多的公侯之中,被万历选中,镇守京营,说明此人还算是有些才干。
李伯弢看着场中情景,心下寻思:大明京营自从土木堡之变以后,勋贵也就挂名总督。
真正掌控京营的是协理戎政的文官,也即现今的兵部戎政尚书薛三才。
可刚才那把总,既没提奉薛三才之命,也没拿出兵部公文。
居然用的是忻城伯之名,要在京中购马,估计多半是强买强卖。
这事忻城伯知道吗?
看起来不可思议,可想起来也未尝没有道理。
趁着国难之际,用二十八两的低价购入马匹,等风头一过,转手过水,岂不成了一桩稳赚不赔的好生意?
这骡马市里能做战马的,少说也有三五百匹,来回倒腾一趟,三千两白银就进了口袋。
即便被抓住,大可推说是“为国购马”,伤到商家,也不过是忠君为国之下的一时疏忽——本意是好的,自然也就大事化了。
而且,这二十八两的价码,掐得可是死死的,正好卡在大马商的本钱上下,不赚不赔,毕竟没有亏本,只能自认倒霉。
再说了,能做这买卖的大行商,哪个不是和武勋门第沾点关系?不然,这几百上千匹马,往哪儿去?
既然平日里靠人家吃饭,如今真刀真枪来了,也只好捏着鼻子认了。
只要大马商不闹,其他的小商小贩,自然也就折腾不出什么浪花。
真是做得一手“国难”好买卖!
李伯弢想通了此中关节,可也不愿无事找事。
毕竟,这京营勋贵盘根错节,也不知是谁的利益。
自己还没到如此不长眼的地步。
李伯弢看了看自己几人呆的地方,还好不是那么显眼,心中已有计较。
他回头望着颇喜和那日苏三人,说道:
“你们没有缴纳摊税,也就不是商贩,就当是路过此地,寻常百姓尔!”
“你们四人就跟着我,随我一同出去。”
那日苏三人闻之则喜,听见大元帅府上官老爷如此一说,更是放下心来。
颇喜自然也不愿意呆在此处,而且这进士老爷看上去似乎对自己的马更感兴趣,所以二话不说,牵着马缰就随着众人向南大街走去。
但这人世间便是如此,想什么不来什么,不想什么就来什么!
“站住!”就听得一声大喝,在身后响起。
李伯弢非常无奈的停住了身形,慢慢转身,向后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