檐角第三滴露水砸在瓦缸沿时，周远的食指无意识抽搐了一下——这是常年敲击空格键留下的肌肉记忆。他蜷在咯吱作响的竹席上，听着楼下铁桶相撞的金属声穿透薄薄的楼板。推窗的瞬间，咸腥的风卷着虾脑的酸腐味扑在脸上，他下意识抬手推了推并不存在的眼镜，指节在晨光里泛着久坐办公室的苍白。
林夏蹲在石阶旁的姿势像株根系发达的植物，塑料盆里橙红的虾脑随着她手腕起伏翻涌。她捏虾的手势有种外科医生般的精准，拇指抵住虾腹轻轻一旋，墨绿肠子便顺着竹签滑落，在陶罐口悬垂片刻才“啪嗒“断裂。“接着。“她头也不回地抛来块粗布围裙，围裙边角还沾着晒干的九层塔碎屑。
周远的竹签在虾背上空悬了半寸，晨露顺着他的袖口滑到手腕。第一只虾在他手里剧烈弹跳，尾鳍扫过虎口未愈的针眼，疼得他倒抽冷气。隔壁陈伯的木屐声踩着这个节拍响起，老人腰间晃荡的鱿鱼干蹭过他僵硬的胳膊：“后生仔，虾线要像捋姑娘头发那样轻。“镶金门牙在雾里闪了闪，“你瞧林丫头的手腕，转三圈半刚好抽整条肠子。“
第七只虾在周远指间爆出浑浊体液时，卖蚝烙的阿婆正巧挎着竹篮转过巷角。豁口的瓷勺敲在石阶上，溅起星点虾膏沾在他西装裤脚。“当年我嫁过来挑坏三盆虾，急得直哭。“老人布满海风刻痕的脸突然凑近，周远闻到她围裙上陈年油垢与新鲜蚝肉混杂的气息，“新女婿倒是聪明，拿虾线在石板路上摆了个喜字。“
早市的阳光斜切进鱼摊铁棚，周远跟着林夏的影子在粼粼波光中穿行。他的皮鞋避开地上蜿蜒的水渍，却在石斑鱼突然摆尾时踩进一滩腥滑的黏液。手机从掌心滑落的瞬间，林夏的粗布挎包适时甩过来，十几个生蚝壳“哗啦啦“撞在他西装前襟。“上回修遮阳棚的工钱。“她手指勾着海草捆扎的蛏子花束，腕骨在逆光中透出青玉般的质感。
干货铺老汉的紫菜塞过来时，周远正用纸巾擦拭镜片。带着盐粒的深紫色海浪猝不及防涌进怀里，他踉跄后退撞翻一筐晾晒的鱼鳔。透明薄膜漫天飞舞，落在隔壁摊剁鱼头的砧板上，被利刃斩成细碎的光斑。“城里人骨头轻嘞！“茶馆老板娘的笑声混着冰镇绿豆汤递来，周远接过粗陶碗时，指尖触到她虎口厚厚的茧——和甲方握笔处的茧同样坚硬，却是被茶壶柄磨出的形状。
晾晒场的陈皮在午后膨胀出蓬松的金边。周远蹲在竹匾旁，机械地将它们按直径排列，指甲缝里还嵌着早晨的虾膏。林夏掀翻竹匾的动作惊起褐尾蛾，风卷着陈皮扑在他来不及闭紧的嘴里。“要这样看。“她突然抓起他的手背贴向滚烫的水泥地，掌纹间沾着的陈年药香混进他汗湿的掌心，“阳光晒透的橘皮会唱歌。“
暮色漫上码头时，周远学会了像岛民那样蜷身坐在防波堤。老刘家的渔船撞碎夕阳，新刷的漆面泛着当归药汤的棕褐色。修船匠塞来的烤红薯在掌心留下黏腻的糖渍，他低头舔手指时，西装领带垂进潮水冲刷的牡蛎壳堆里。手机在第八次震动时被他垫在礁石上，会议纪要的A4纸折成小船，载着“特级陈皮“的标签漂向正在啃食晚霞的鱼群。
当炭火在院子里噼啪炸开第一颗火星，周远终于放任衬衫袖口沾满鱼鳞。林夏翻转秋刀鱼的手腕映着火光，像在演示某种古老仪式的舞步。“糊了才香。“她说话时火星溅到苎麻裙摆，烧出个芝麻大的洞。老裁缝抱着酒坛晃进来，尺条蛇一般缠住周远的手腕：“明日辰时量衣，记得把今日的虾膏抹在布样上——这是海神认新岛民的规矩。“
潮水漫过晾药架的第五个钟头，周远蹲在月光粼粼的陈皮堆里，发现自己的影子不再是被日光灯压扁的剪纸。那些总在键盘上抽搐的指节，此刻正捏着半片陈皮对月端详，边缘细小的盐霜闪着打印机碳粉不曾有过的微光。阁楼的老虎窗传来风铃晃动的轻响，他突然想起晨雾里林夏旋虾线的手腕——转三圈半，刚好够把七年都市光阴拧成一道温柔的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