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归夏
最后一班轮渡靠岸时，夕阳正把鹤栖镇的青石码头染成蜜色。周远松开勒进掌心的行李箱拉杆，咸涩海风裹着渔歌灌入鼻腔——这里没有CBD玻璃幕墙的反光刺眼，只有渔家女鬓边贝壳发卡在暮色里忽闪，像被揉碎撒落的星子。
皮鞋尖碾到半片碎瓷，釉面残留的靛蓝花纹让他想起办公室摔碎的那只龙泉窑茶杯。秘书战战兢兢收拾残片的模样，与此刻蹲在渔船边刮鳞的老妪重叠：老人布满裂口的手指灵巧翻飞，银鳞簌簌落进竹篓，发出类似碎纸机吞吐文件的沙沙声。周远忽然觉得西装领带勒得喘不过气，松领结时瞥见招租广告在褪色砖墙上飘摇，墨痕晕染的“林宅“二字像被雨水洇开的旧梦。
穿过晾晒渔网的窄巷，林夏的院子藏在七拐八弯的巷弄深处。白墙被岁月腌渍成淡灰，爬山虎却鲜活得近乎嚣张，藤蔓在暮光里流淌成翡翠瀑布。推门刹那惊起群蝶，混着晒半干的艾草香扑了周远满脸。
穿苎麻衫的姑娘正踮脚往门楣系新采的菖蒲，露出的半截手腕浮着淡青血管，仿佛叶脉拓印在玉髓上。“周先生？“她转头时发梢扫落几粒桂花，恰好坠在他西装翻领的折痕里，“阁楼的木窗卡了三个月，正等着砸碎过会议桌的手来修。“这话带点狡黠的调侃，目光却温和如檐角垂落的夕照。
钥匙递来时，铜环上缠着晒卷边的忍冬藤。刺痒触感让周远想起高尔夫球杆握把的防滑纹，而林夏已转身掀开廊下的粗陶罐，抓把陈皮丢进咕嘟冒泡的药壶。紫铜吊灯在晚风里轻晃，将她的影子拉成细长的鹤颈。
旋转木梯的吱呀声里，陈年杉木香沁入骨髓。斜顶老虎窗漏进的光束中，浮尘跳着上个世纪的华尔兹——老画师遗留的颜料管挤在墙角，钴蓝与赭石凝结成泪滴状，倒比PPT配色方案更生动。周远推开吱呀作响的木窗，忽然怔住：对面灰瓦参差的屋顶上，十几只白瓷腌菜坛正沐着晚霞，圆肚子上用墨笔写着“夏“字，像串被夕阳喂饱的月亮。
楼下飘来陶瓷相碰的脆响，林夏的声音混着药香攀升：“砂锅里有五指毛桃炖鹧鸪，喝完汤记得把党参须捞出来——晾在竹匾上能续三次水。“他循声望去，见她正往陶罐码入新摘的紫苏，叶片间漏下的光斑在她手背游移，宛如一尾尾灵动的小鱼。
码头的灯笼次第亮起时，周远摸出西装内袋的万宝龙钢笔。这支签过无数合同的笔，此刻在辞职信末端洇开迟疑的墨渍。潮声混着渔歌漫上来，他突然将信纸折成船形，推开窗任其载着“XX公司总监“的头衔漂向炊烟深处。纸船掠过腌菜坛阵列时，某个“夏“字的墨痕被暮色浸透，竟像极了女子低垂的眉眼。
暮色彻底沉入海平线时，阁楼亮起暖黄的灯。林夏踩着木梯送来半碗腌渍金桔，玻璃罐凝着水汽：“陈伯多给了三只梭子蟹，蒸锅水沸前记得撒把紫苏。“她指尖沾着晶亮盐粒，在灯下像细碎的钻，却比会议室吊灯温柔千百倍。
周远整理衣物时，从箱底抖落枚铂金袖扣。它滚进地板缝隙的刹那，隔壁茶馆老板娘正哼着《锁麟囊》晾霉干菜。湿漉漉的戏腔攀着夜风贴上来：“他教我收余恨、免娇嗔...“他蹲身去捡，却见缝隙深处闪着微光：半颗琉璃珠嵌在陈年积灰里，橙红渐变的纹路恰似黄昏掠过屋顶的白鹭翅尖。
潮声渐响，第一盏渔火没入墨色海面。阁楼的灯泡突然闪烁两下，在墙上投出摇曳的影——那影子舒展成鹤的形状时，周远已枕着二十年未曾邂逅的安宁沉沉睡去。窗台紫砂盆里的茉莉悄然绽放，暗香漫过满地凌乱的西装与文件，温柔地覆住他松开领带的脖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