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晨,一夜没睡的颜元和唐甄,抬头望向前方临时用布条拼成的四个大字,心中五味杂陈。
虽说心里有些不情不愿,但最后还是半推半就地骑上军马,随吴应熊去当马匪。
一开始,颜元是反感吴应熊他们对抗朝廷的。
在他看来,清廷虽是异族当政,皇帝虽然是满人,但他上守天道,下拜孔圣。说中华语言,书中华文字,奉行中华体制,奉养中华黎民,并非汉人化入满族,而是满人化入了我中华的千古文明。(注:)
其实,这在当时而言,的确是主流思想。
因为衍圣公作为天下读书人的代表,在顺治登基前的一个月主动献《初进表文》,事实上就已经从根源上,扭曲了当时的社会主流价值观,完全摒弃了“华夷之辨”。
表文称“恭惟皇帝陛下,承天御极,以德绥民。协瑞图而首出,六宇共戴神君;应名世而肇兴,八荒咸歌圣帝。山河与日月交辉;国祚同乾坤并永。”
降表内容即尽阿谀谄媚,更加表示是代表天下读书人“瞻圣学之崇隆,趋跄恐后”。
孔圣后人都这样说了,你普通读书人还能怎样?
而且人家清廷还是举着“为明复仇”旗号,还实实在在地给崇祯皇帝报了仇。
与此同时,清廷还开恩科、拜孔子、祭庄烈皇帝、修思陵。
该做的、不该做的门面功夫人家清廷都做了,你能挑他什么理?只能说人家满清在哄骗士绅百姓方面上,做得比李自成好很多。
吴应熊听完颜元的唠叨,先是淡淡地寒暄道:
“听说夏峰先生当年六拒满清征辟,世人敬仰,人称中州儒宗。”
夏峰先生就是孙奇逢,北方大侠,清初三大儒之一,颜元的老师的老师,清军入关后第一代北方儒生。
崇祯九年,皇太极入关劫掠畿辅,所过皆破。
容城百姓求助孙奇逢,孙奇逢亲率弟子及族人守卫容城破损最严重的东南角,以毕生所学挡住八旗军的进攻。
容城也因此成为唯一未被清军攻陷的城池。
崇祯十一年,清军入关,孙奇逢带领弟子、乡人躲进五公山。
明亡后,清廷得知孙奇逢大名,六次征辟,六次被拒。后来,孙奇逢隐居河南辉县夏峰村,研究学术,世称夏峰先生。
颜元听吴应熊说到自己的师祖,双目放光,顿感自豪,不由的挺直了身板,神采奕奕就要开口高谈阔论,准备好好的吹一吹。
可还没开口,吴应熊接来的一句话,就顶得颜元支支吾吾。
“但我听说,就是连夏峰先生这样的大儒,清廷的圈地令连他祖上的田地家产都不放过?”
颜元傻了。
支支吾吾没法解释。
满清贵族在干事方面,的确是不干人事。
清廷这边向孙奇逢伸来橄榄枝,邀请他担任国子监祭酒,被孙奇逢拒绝;
那边圈地令,转头就把孙家的祖产、田地全占了。
堂堂大儒,却被满清贵族逐出自家土地,搞得孙奇逢几十岁的老头子,最后只能南下河南,老死他乡。
像满洲贵族“圈地”这事,在直隶这里太多了。
整个直隶“七十七州县,广袤二千余里”的土地被圈占成旗地和官庄,而民地寥寥无几。
且满洲贵族们的圈地并不限于京畿,随着满洲八旗驻防各地,圈地也扩大到山东、山西、陕西、云南等地,致使大量汉民失去土地,沦为流民。
在当时,“流民南窜,有父母、夫妻同日缢死者;有先投儿女于河而后自尽者;有得钱数百卖其子女者;有刮树皮、掘草根而食者;至于僵仆路旁,为鸟鸢豺狼食者,又不知其几何矣。”
见颜元支支吾吾,吴应熊重重地拍了拍他的肩膀,一字一句意味深长地说道:
“夏峰先生一生绝不仕清,如今91岁高龄却被清虏驱逐离乡,颠沛在豫;”
“端惠先生(贾珍)劝谏颜君‘必信必果,内不欺心,外不欺人,说实话,做实事’,却为清吏羞辱,忿郁而死;”
“介祺先生(王余佑)求索救民之路,然深知满清朝廷无道,非救民爱民之朝廷,故不愿仕清。”
夏峰先生、端惠先生、介祺先生是第一、二代的北方文人,他们看不起异族,故不愿意仕清。
这是河北人的骨气;
而第三代文人的颜元,甲申国难,他才九岁,此生从没做过明朝的官,更没考过明朝的功名。
可以说,从小颜元就是在清廷统治下读书长大。
他心里对清廷的统治已经接受,虽然主张“儒者应出仕为官”,以实现“经世济民”的理想。
但自己却依然保持明朝的“遗民”气节,并遵守其业师贾珍的嘱托,始终不肯进入官场,终生不仕满清。
这是历代先贤们的谆谆教诲,更是燕赵慷慨悲歌之士的傲气!
满清统治中原已经三十年,像颜元年仅40岁享负盛名的儒家君子却不仕清廷,是极为可贵的。
可等到第四代文人的时候,对清廷的看法,就已经是“正统王朝”了。
仕清,那是理所当然。
颜元就是第三代文人。
见颜元头颅却越来越低,不敢与吴应熊对视,而吴应熊却是越说越大声。
忽然,吴应熊深吸一口气,大声吼道:
“颜易直,抬起头来!好男儿当昂首挺胸,傲世于天下!”
这突如其来的吼叫,震得颜元心惊肉跳,呆呆地抬起头,对上吴应熊眼里的光芒。
“君为其门生,岂不知先师之夙志乎?今胡尘蔽天,神州陆沉,正丈夫拔剑斫地、澄清玉宇之时也!子昂藏七尺,心忧天下,宁忍坐视腥膻污我华夏衣冠?”
吴应熊此时越说越快,越说越激动,双眼止不住地落泪,脑海里满是死去的汉人百姓,身后全是燃烧的熊熊烈火。
他心中的怒火在郁积,身体在剧烈颤抖,脸色变得越来越恐怖,一股强烈的怨忿喷涌而出。
忽然,吴应熊双目赤红,挥动右臂,像个疯子一样望天长啸:
“辽东之屠可知否!”
“畿南之屠可知否!”
“扬州十日可知否!”
“大同之屠可知否!”
“四川之屠可知否!”
“广州之屠可知否!”
“南昌之屠可知否!”
“潮州之屠可知否……”
啸声惨厉而痛苦,好像要将自己的委屈全部发泄出来。
他的嗓子已经嘶哑,可还是用尽全身力气,声嘶力竭地向仰天高喊:
“杀虏……杀虏复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