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甄看着碗里泛着油花的肉粥,像做场梦一样。
他脑子里把自己从山西到直隶这一路做的事情想了一遍,想破脑袋都想不通,为什么会有人要绑架他这个穷书生。
若是要钱,他一个漂泊在外的穷书生,全身最值钱的就是身上打着补丁的棉衣。至于背囊里的手稿,估计给绑匪擦屁股都嫌硬。
若说寻仇,他在长子县当十个月知县,重视生产,亲自下乡督导种桑养蚕,废除酷罚,可谓中规中矩;也没有不怕死的去清查田亩黄册,插手重申冤假错案,未曾得罪长子的官绅百姓啊。
反而自己是因为朝廷的“逃人罪”而被连误丢了官职。
由于自己不贪不占,堂堂举人出身的朝廷命官,居然沦落到要去做下九流的“牙”。
长子虽穷,但自己堂堂一个百里侯,只要想要捞钱,打个眼色还不是有大把人送钱来。
既然没有得罪人,那是什么原因被绑?而且居然还给肉粥喝,现在绑匪都那么富裕了?
外面的百姓都是挖野菜混杂粮,一年到头都吃不上一顿肉。
唐甄想不通了。
不理了,想不通就不想,反正要钱是没有,要命就一条。
心态极好唐甄“噗嗤噗嗤”地把冒着热气的肉粥一股脑往嘴里扒拉。
和他一同被绑来的颜元就没那么好心态了。
“你们是什么人,堂堂天子脚下竟敢强掳生员,还有没有王法,眼里还有没有圣人!尔等可知我是谁,我是五公山人王公的弟子,是见麟书院的学生!”
双手被绑的颜元,满肚子怨恨地对看管自己的绑匪破口大骂。
他可就冤了。
本来听从老师吩咐,送唐甄一同出城的。
他与唐甄志趣相投,二人相差五岁,年岁相仿,甚至连经历都相近,都是官宦人家家道中落。
他幼年家贫,被过继到蠡县刘村朱九祚家为养孙,养祖父朱九祚是崇祯朝的兵备道禀事官。
顺治元年(1644年)清军入关,朱九祚并无反抗的表示。
顺治四年(1647年),蠡县生员蒋尔恂曾以“反清复明”为号召,聚众杀死知县,称大明中兴元年,朱九祚却“率众守里”,对抗蒋尔恂的义军。
蒋失败后,清廷驻蠡县兵备授予朱九祚巡捕官职务。顺治初年,“刘里被圈,旗奴韩某恣横,率意耕田,失产者日众”。九祚“伺其窝盗,围而擒之,鸣于县府”。按律,韩某本应问斩,虽遇赦得脱,但不敢再行肆虐,“里闬穷民不受满人侮,得各租祖田”。
顺治八、九年时,地方粗安,清廷裁革省南道,朱九祚便谢任。不久,又因事被人控告,一度逃遁,颜元亦被系讯。讼案完结,家产日落。
是典型的家道中落读书人家,与唐甄可谓惺惺相惜,如今送他出城,正好可以一同谈讨学问。
不料出城后送他不到十里地,就有一伙强人手持棍棒麻绳呼啸而至。因为反抗,两人还被扇了几巴掌,然后就被绑上马匹,一路颠簸南下,估摸走上百里路后才停下来。
等停下来后才发现,在这荒郊野外,连个遮风挡雪的都没有。
“我说书生,你也别瞎咧咧了,有得吃快吃,这可是放了盐的肉粥,地主家也不见得能吃得到。我们头对你们可好了,还特地吩咐把肥肉分给你们,他自己才啃肋条咧。”
一个献县口音的绑匪端着木碗,拿两个树枝当筷子扒拉着碗里的热粥道。
一听对方是本地口音,颜元更是生气了。
屁话,真在乎我们,还会拿豕肉吗?
肯定是拿羊肉了,羊大为美!
还有,你献县人难道不知道五公山的王公吗?难道不知道大名鼎鼎的见麟书院吗?
“快去唤你头领过来,就说五公山人弟子、蠡县颜元,请……你引见。”
本来颜元是想说“求见”,但读书人的骄傲,还是让他说不出“求见”二字。
对方把碗里的热粥扒拉入肚后,意犹未尽地吧唧嘴唇,看了看颜元面前的肉粥,还是忍住咽了咽口水:
“等着啊,我跟上头说说。”
不一会,就看见带着几名随从的男子骂骂咧咧地走过来,边走还边骂道。
“我说了多少遍了,读书人是要尊敬的,人家是圣人子弟,知道圣人不。”
颜元远远就听到骂声,也是骄傲地挺起胸膛,暗暗点头:
看来这个头领也是尊儒重道的明白人啊。
可后面听着听着,就开始不对劲了。
“啊,不知道?就是那个清兵还没到,自己主动把降表送过去的孔圣人后裔。嗯,对对,就是嘴上‘铁骨铮铮教人忠,世修降表衍圣公’那个。”
等男子骂骂咧咧地走到两人面前,看到颜元双手被绑,扭头就对着看守骂道。
“你们把人家手绑起来,人家怎么吃,用脚吃吗?还不快松绑。”
看守连忙把颜元手上的麻绳解开,然后站在一旁讪笑。
“这位先生,听说你找我?”吴应熊拱手行了个礼,瞥了一眼蹲在地上专心喝粥的唐甄,乐呵呵地暗暗点头。
颜元见对方没有蓄须,而且还满脸胡渣,以为对方是个不讲仪容的粗鄙野夫,很是随意地拱了拱手:
“在下五公山人王公弟子、蠡县颜元颜易直,敢问阁下,把我二人带到这,所为何事?”
颜元这个说法,不是很礼貌,连对方名字都不问候一下,直接就说目的。
属于“你叫什么我懒得知道”的意思。
吴应熊也没有恼怒,而是轻飘飘地回了句。
“倒也没啥,我们就是景仰读书人,想让你们教我们识识字。”
颜元怒了。
岂有此理!
果然是乡野莽夫,着实蛮横无理。要人教你读书识字,这是好事,圣人曰‘有教无类’,你们要学习就到书院聆听、向圣人弟子们请教学习嘛,又不是不肯教你们,怎么能用如此粗暴手段!
正欲严辞训诫对方,却听到蹲一旁喝粥的唐甄慢悠悠地插了一句。
“如果我没猜错,你们应该是叛贼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