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康,琅琊王府。
暖阁之中烟气袅袅。
一座鎏金博山炉放在软榻之侧。
炉座为一条盘龙,两爪撑地,昂首张口吐舌,一人蹲踞龙身之上,左手推开龙头,右手托举奇峰耸立炉体。
青烟从奇峰中升腾,犹如仙境。
软榻的另外一侧,立着一株四尺高的艳红珊瑚树,中朝时石崇与王恺斗富,拿出来的珊瑚树也才三尺。
珊瑚在佛门中被视为七宝之一,代表着富贵祥瑞,故为崇佛之人所喜。
琅琊王司马道子名中虽带着一个“道”字,却对佛门如痴如醉。
暖阁之内,分设数席,除了正位的琅琊王司马道子,还有中书令王国宝、骠骑长史谢重、建威将军王绪等权贵。
而坐在下席的,正是身体肥胖的桓玄。
太子洗马之位是王恭一派为他求来的,充满了讥讽与耻辱。
如今王恭坐镇北府,掌握兵权,司马道子和王国宝一系落入下风,而掌握西府兵权的桓氏,对司马道子变得重要起来。
桓玄敏锐意识到桓氏的价值,特意来拜访司马道子,希望拉近与琅琊王一派的关系。
晋元帝在南渡之前,也是琅琊王,因此琅琊王爵位意义非凡。
如今的琅琊王司马道子正是当今皇帝司马曜的同母弟。
兄弟二人联手排挤走谢安后,皇帝成为南渡之后最有权势的皇帝,司马道子也成为最有权势的宗室。
两人之间的关系也变得微妙起来。
晋室开国,便有兄终弟及的传统,景帝司马师传位于文帝司马昭,惠帝司马衷被皇后贾南风毒杀,八王之乱,其弟司马炽被立为晋怀帝。
南渡之后,成帝司马衍传位于其弟康帝司马岳。
偏偏当今太子不太聪慧,已经九岁,口不能言,终日木讷,不辨寒暑……导致很多士族倒向琅琊王。
此外,皇太妃李陵容宠爱司马道子远在皇帝之上,兄弟二人宴饮,司马道子多有失礼不敬,皇帝本欲废了司马道子,都因皇太妃的偏袒而作罢。
朝堂上,司马道子兼任徐扬二州刺史、录尚书事、假节、骠骑将军、都督中外诸军事,谢安卫将军府的文武部属皆拨入了骠骑将军府。
所以无论朝中还是司马宗族内,司马道子的权势都不在皇帝之下。
朝廷两派之争,实则是皇帝和琅琊王的兄弟之争。
桓家掌握长江上游兵权,却无一人跻身朝堂,实力与地位严重不对等,桓玄的夙愿便是让桓氏重新成为执棋的棋手。
而皇帝与琅琊王之争,便是最好的机会……
事实上,桓氏与皇室渊源颇深。
桓温本就是司马家的女婿,又与简文帝司马昱是至交好友。
当初很多有识之士认为桓温有不甘人下之志,劝时任琅琊王的司马昱出镇荆州,司马昱死活不听,一意孤行,任桓温为安西将军。
太和六年(371年)十一月,桓温带兵入京,通过崇德太后褚蒜子之命废司马奕为东海王,拥立司马昱即皇帝位,是为简文帝。
司马昱的两个儿子,司马曜立为太子,司马道子封琅琊王。
滴答……
墙角的铜壶莲华滴漏发出一声清脆的响声。
高卧于软榻之上的司马道子睁开醉眼,“灵宝此来何为?”
昨夜宿醉,到现在还未醒酒,今年不到三十,却因长期纵欲,容颜憔悴,仿佛四十几岁之人一般。
其他王国宝、王绪等人,也相差无几,都是印堂发黑,眼窝深陷,扑了一层后粉遮掩。
也就长史谢重容颜俊朗,双目炯炯有神。
谢家门风严谨,谢重与谢玄年幼时经常受叔父谢安教诲,与其他纨绔子弟区别颇大。
谢重二子谢晦刚刚出生,因此颇有几分意气风发。
“在下欲回荆州,特来向琅琊王辞别。”
桓玄这句话的言外之意是在王恭那边待的并不舒服,只要司马道子顺水推舟,稍微挽留一下,就能顺着话题往下延伸……
岂料司马道子根本不接茬,“回荆州意欲何为呀?”
王国宝、王绪皆投来讥讽的眼神。
桓玄愣了一下,“自此……隐居山野,纵情山水……”
司马道子打了一个酒嗝,闭上眼睛,一句回话都没有。
王国宝眼中嘲讽之意愈盛,“灵宝纵情山水是好事,某在会稽东山有一处庄宅,送于汝如何?”
会稽是司马家的地盘,桓玄若是去了,就成了寄人篱下的质子……
桓玄只感觉自己热脸贴在冷屁股上。
朝中两派斗归斗,但在打压桓氏上,形成了共识。
只要桓氏还掌握西府兵权,皇帝和司马道子都不会放过。
除非像谢安谢玄叔侄一样,交出所有……
桓玄感到前所未有的屈辱,桓冲病逝后,皇帝和司马道子便肆无忌惮的欺辱桓氏,全忘了淝水之战,是桓家最先顶上去,主动出击,攻沔北诸城、收复涪城,挡住了氐秦从长江上游进攻江东的战略意图。
苻坚遂以苻融率慕容垂等人以步骑二十五万作前锋,主攻寿阳,终致淝水惨败。
“王令君好意灵心领了,在下只愿返回荆州,继承父志,守护荆州父老。”
桓玄毕竟是年轻人,这句话说的锋芒毕露。
司马道子睁眼,冷冷道:“桓温老来欲作贼,汝意下如何?”
阁中顿时寂静无声。
之前只是嘲讽和轻蔑,现在司马道子这句话直接在打桓玄的脸,更将整个桓氏的脸面踩在脚底下。
桓玄满脸冷汗,心中的更是怒火万丈,司马家不将桓氏逼上绝路,绝不会停手。
谢家的惨痛教训就在眼前,权力之争,没有退路。
就在场面极度尴尬时候,谢重举着笏板说了一句公道话:“故宣武公黜昏暗,登圣明,功超伊、霍,纷纭之议,裁之圣鉴。”
言外之意,提醒司马道子,没有桓温废海西公,立简文帝,便没有司马道子兄弟今日的权势。
桓温谥号宣武,追赠丞相,丧礼依照安平王司马孚、西汉大司马霍光旧例。
是非功过,朝廷已经盖棺定论。
真把桓氏逼反了,谁也没好果子吃。
司马道子赶紧起身,“哈哈哈,昨夜酒醉未醒,方才是戏言,灵宝莫要见怪,来人,上酒、上酒,灵宝今日不醉不归!”
“不醉不归。”
阁中其他人也来打圆场,也不管桓玄认不认,纷纷朝司马道子举杯。
司马道子则朝桓玄举杯。
所有目光齐齐投来,就看桓玄识不识抬举。
这是建康,不是江陵……
桓玄脸上滑下几颗冷汗,展颜一笑,双手举杯,“琅琊王大有古贤王名士之风,玄仰慕已久,今日不醉不归!”
一杯酒下肚,气氛顿时又欢快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