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启昭可都记全了?”刘备看向曹曚,目光如炬。
曹曚无奈看了一眼韩世忠。
唯有这个时候,他异常羡慕大字不识几个的韩世忠。
若非你真的不识字,我都要怀疑你是提前预判了康王的行径,来避这文字诛心之苦。
康王所言皆是虎狼之语,实在令人不忍细听,更何况记了呢?
写了也是让人不忍卒读。
“记全了。”
曹曚将记好的纸张用双手呈至了刘备的面前。
刘备扫视一眼,再三确认无碍之后,长叹了一口气。
幸亏提前找曹曚做了备份,不然吕颐浩一撂挑子不干了,那岂不是白白浪费了一嘴口舌?
没有任何改革,是光靠说,就能把问题解决。
光武中兴,靠的是世祖亲冒锋镝,身先士卒的决绝。如今要解决大宋的顽疾,也非要一番破釜沉舟的决意。
“再寻几个识字儿的。”刘备将写的纸张递给了曹曚。
“把这纸上的东西,再抄写上百份,一份送到官家宰相那里去。”
“凡大宋疆域之内,牧守一方之官吏、司职民事之要员,皆需受领此牒。”
曹曚看了一眼刚被士卒扶起,还在不断落泪的红眼相公,硬着头皮拱手道:
“王爷,眼下军事紧急。抄录文书也实在耗时,不如...不如....等凯旋之后再议论此事?”
先使一记拖字诀吧,能拖多久就拖多久。呈送御前与相公
“那就先抄上五六份。”刘备点了点头,“呈送御前与相公的加急送去,今晚就去。”
“然后再遣人去汴梁城中找工匠,做一份此文的雕版,将此文印刷上几百份。”
“此文当名为.....《汉宋治道辨章》”
“王爷,此举关系重大,是不是.....应当先禀告官家。”
曹曚语气一下坚定了几分。
抄写几份还好说,刻成雕版,广曝国之阴晦微末于世人,曹曚可没这个胆子。不涉政事,当好官家手里的刀,就是曹家累世公卿的秘诀。
毕竟,即便他十分同情百姓遭遇,可百姓就是再苦,也苦不到他曹家身上呀。
“好。”刘备明白了曹曚心中所想,倒也是没有再做逼迫,只是摔下了一句轻飘飘的话。
此话一出,曹曚与吕颐浩二人的心中,都是突的“咯噔”了一下。
甚至就连平日里天不怕地不怕的韩世忠,也是被刘备此举吓了一跳。
“那就把这文改个名字。”
“就叫《道君皇帝执政得失品鉴》。”
“王爷,历朝历代,绝无此等先例!”
吕颐浩突然暴起,哭嚎被其完全吞了下去,作为宰相,这时候再不作声,就真完了。
“此乃动摇国本之举!“
论罪皇帝得失,都是在改朝换代以后,届时旧朝逝去,新朝得建,众人讨论前朝得失来严明己身,以安社稷。
可如今,道君皇帝可还在世,去位都没几天,就要被批判,被议论,这实在不符合儒家传统理念。
“纵使道君有过,岂容臣子妄议?蔡京等奸佞祸国,与君王何干!”
“始作俑者,其无后乎!”
“始作俑者,可以无后!“
刘备振袖如铁,字字掷地成雷,掺着怒吼。
“道君皇帝虽有失察,实乃蔡京、王黼之流蒙蔽圣听所致。纵比之唐太宗纳谏如流或有不及,然君王体统关乎社稷纲常,岂可效市井之徒妄加谤辱?”
“即便圣明如唐太宗,犹有失察之时,况今日宵小荧惑远比前朝更甚?”
“只论蔡京等人的罪过不行吗?”
吕颐浩声浪渐次拔高,气势愈加强盛,但话中字字却皆似霜打的茄子,弯折处是数不尽、颤巍巍的哀音。
外强中干,无外乎于此了。
“民夫耽误农时不远万里而来,是为他蔡京吗?”
“河桥三拆三建,是为他王黼吗?”
刘备冷声诘问,如一把利剑劈开浓重暮色。
“殿下令君父受辱于市井,可曾思及青史丹笔如何镌刻此事,不惧史官秉笔如刀吗?”
吕颐浩涨红了脸,满头大汗。
“殿下可曾想过,千秋万代之后,后人将如何评说?”
刘备勃然怒斥:“道君难道未曾思量后人评判?道君难道是一个目不识丁的皇帝?”
“天子承九鼎之重,当负兆民之望。与民争利之君,还会害怕后世口诛?“
“吕相公是想封住天下悠悠众口么?”
吕颐浩默然垂首。
刘备见其神色,心下终是不忍,他到底还是敬重忠直之臣。
然臣之上为君,臣之下为民。君轻民贵,遑论臣乎?君臣受辱,总不会伤及姓名。君臣放肆了,百姓就要饿肚子了。
刘备附手看向远方,夕阳下,炊火升起的余烟袅袅,这说不得已经是这地方难得一见的温馨场景了。
“末世临朝,农田渔猎皆课以重税,市集关卡急征暴敛,河泽山林尽数封禁。律令纲纪废弛如断网,农具耒耜荒弃似残兵。民力疲于谣役,财赋尽于苛捐居家者仓廪空虚,行路者褡裢干瘪,白发翁媪无人赡养,新丧尸骸不得安葬,百姓典妻卖身,鬻儿卖女。”
“这一切的一切,只求应付官家征敛。”
“相公,还要再说吗?”
刘备看向吕颐浩。
吕颐浩心中焦急,脸上却是面如土灰,如丧考妣。
他还想再说什么,可是接连张了数下嘴巴,心中想好的话到了嘴边也是一下就烟消云散了。
羞耻心让他为官家辩护,良心让他嘴。
暮色漫延,远处飘黍米焦香。
“好不容提了一桶米回去,不知是谁家老小终能熬顿稠粥?”
吕颐浩怔怔望着飘摇的炊烟,喉头泛起的苦意比暮色更浓。
“诶!”
吕颐浩长叹一声,须髯微微颤动。
刘备见状颔首道:“吕相公到底还是有良心的.....“
“相公!”曹曚高呼。
话音未落,却见吕颐浩猛然抽其腰间佩刀,寒光直指咽喉。
韩世忠虎目圆睁,一步向前,铁掌如钩擒住刀刃,血珠顺着铁青的指节滴落下来。
刘备愕然,曹曚面色煞白僵立当场。
“姓曹的你还等甚么!“韩世忠一声怒喝,就要震碎屋瓦,
“你这鸟厮儿还不快将金刀取下!”
“当朝宰辅若损半根毫发,明日谏院弹章便要将你钉成奸臣佞臣了!“
“你就等着挨全天下读书人戳你的脊梁骨吧!”
曹曚如梦初醒,慌忙扣住吕颐浩腕间要穴,两三个围观的糙汉子也是抢步上前,终将三尺青锋夺落在地。
“曹曚,你给本相放开!”
吕颐浩奋力挣扎。
刘备见吕颐浩仍被侍卫按着臂膀,摇头长叹一声,抬手示意道:“且将刀兵收了,莫要拘着相公。”
两名汉子闻言立即拾起刀刃将之入鞘,退后半步却仍呈护卫之势。
刘备望着老臣凌乱的衣襟,声音不禁又柔了三分:
“吕相公,何必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