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曚、韩世忠二人勉力将蜷缩在地上的刘备扶起,郭药师则带人暂且将前来论议的三教九流都请回了家。
之所以说是请,是因为这一次,士卒对待百姓都十分客气,亲自为其担着米,一路将百姓送回了屋中。
康爷伏地痛苦哭的场景如今还历历在目,即便是最下流的地痞,在此刻也得暂且收回身上的流氓痞气,毕竟谁都不想去问一问曹韩郭三将的刀快不快。
“本王没有什么好赏你们的,一些黍米你们也瞧不上眼儿。”刘备摆开曹曚、韩世忠的手,反而是朝着两人一拜。“但本王请你们也说一说。”
“说一说,道君皇帝还做了哪些惨无人道,有损天道之事?”
刘备就这么躬着身体,转了一圈儿,对曹曚拜、对韩世忠拜、对刚刚回来的郭药师拜,也对沉默不言的吕颐浩拜。
“王爷还请起身。”
“宣和年间为政之失自有宰执担责,纵有千般疏漏,亦在辅弼之臣,不在王爷。”
“既然王爷想知道,那我们说便是了。”
“那我就谢过诸位了。”刘备起身,抬手示意众人坐下,就坐在这湿润的土地上。
“你们也来!”刘备盘腿坐下,示意周遭护卫的甲士也来。
“你们只要说了,本王自是少不了你们一桶米。但如今诸位身在行伍,提一桶米也不方便。”
“之后找吕相公去登记,一桶米换成相应的铜钱补给你们。”
甲士顿时跃跃欲试起来,杂七杂八的声音立即迸射而出。
“一个一个说,你们只要说,本王听着便是。”
刘备的声音盖过了此间风头,众人屏息。
“你先说。”刘备指向一个面容黝黑的汉子。
那汉子见康王手指点来,神色一喜,迈步向前,露出张黑红面皮。
“好教王爷得知!自打崇宁年号改元开始,童贯那没卵子的阉货掌了苏杭造作局,俺们这些庄户汉便成了石料挑夫。”汉子叉手唱个喏,引得周遭二十来个军汉都伸颈来听。
“王爷且看这双手,”他翻过蒲扇大的手掌,“早年间攥的是锄头把,如今倒比东京城里修文殿的匠作还精细三分!为过石头,三伏天里垒堰,数九寒天架梁,河桥是拆了又建,建了又拆,俺端的是比工部那些戴幞头的官人还会算计!”
人群里轰的炸开笑浪,有个敞怀的莽汉捶地嚷道:“刘三哥这话不差!数月前俺们拆清河桥时,河里王八都认得俺们面孔咧!”
刘备点了点头,面容再度恢复了先前的平静,泪水已经被晚风吹干。
“去找吕相公登记。”
吕颐浩叹息一声,从发簪中抽出一只毛笔,有军士拿来砚台和白纸,贵为同中书门下平章事的大宋正牌相公,也是不再顾忌颜面,直直盘腿坐在这黄土地上开始抄录姓名,却是干起了落魄儒生的活儿当。
“良....启昭,可会写字儿?”
刘备先是看向韩世忠,但只是看了一眼,就在其尴尬的神情中撇过了头,转而问向曹曚。
“自是会的。”曹曚应道。
“好,你来记下我说的话。”
“是!”曹曚从甲士手中接过笔墨纸砚,开始书写。
刘备清了清嗓子,昂声道:
“中平元年,张让掌西园卖官所。相隔九百四十年,宦官敛财手段竟如出一辙,都是借天子之名行搜刮之实。”
吕颐浩曹曚二人提笔的手皆在抖,无不汗颜。
“再说!”刘备再看向那堆泥一般的玩意儿。
“哈哈,王爷,这也是俺听来的,那朱勔老贼使银子,就像黄河决了口!前日听城南说书先生掰扯,”汉子边说,十指边在空里比划出个尖塔,“为花石纲费的银子,足足有四百七十万两。这般垒将起来,白花花直冲霄汉,怕不是要把东岳大帝的云头都戳个窟窿!”
“一派胡言!王爷,诳语不可记!”吕颐浩停下了手中的笔,怒不可遏。
他自是知道朱勔贪墨之重,也是晓得花石纲荼毒之深,朱勔此人罪该万死。
但不知为何,听到这群糙汉子说的,吕颐浩心中还是生气,却还是不由得想为那等穷凶极恶之徒辩解一二。
“确有其事?”刘备问向李桓,李桓就是因为朱勔的摊牌徭役,才不远万里从吴郡跑到了汴梁。
李桓跟着刘备上刀山下火海,一路上风尘仆仆,此刻已是没有半点书生气了。
李桓看了一眼吕颐浩,旋即正声答道:“这汉子的描述确实夸张了,四百七十万银两如何能垒成跟泰山一般高?”
闻得李桓所说,吕颐浩松了一口气,但心中的这份舒缓也仅仅只是维持了一刻,就被李桓的下一句话所打破。
“但四百七十万两的数字却是只多不少!”
吕颐浩苦笑,墨汁浸湿了吕颐浩手中的白纸,在上面留下了一团好大的黑印。
“继续写吧,吕相公。”
吕颐浩僵持了良久,才最终无奈,强忍着身躯的剧烈颤抖,继续去写。
“光和四年,汉灵帝修建西园,乱七八糟加在一起,也花了三百万两白银。”
“但三百万两也好,四百七十万两也罢。”
“还劳吕相公替本王算算,这两笔烂账折成粟米,可让多少人填饱肚子?”
“本朝岁入逾亿万缗,花石纲虽属弊政,然较之汉室桓灵之祸,犹未及其万一矣。”
吕颐浩抿了抿嘴,低头边写边说。
“不及万一?”刘备冷笑。
“吕相公的圣贤书,是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吗?!”
吕颐浩顿时心如刀绞,快七十岁的人了,眼泪在眼眶中打转。
“继续说!”刘备却是一脸不屑,根本不想、也不愿意顾忌吕颐浩的心情。
如此,第三名汉子欲要继续发言,可就在其张口的瞬间,却被一声嘶吼打断了。
“都不许说,我来说!”吕颐浩一下扔掉了笔和纸,打翻了砚台,墨汁流了整整一地。
“自元祐党人碑成,废新法至今,开封府五成田产归朝中官员与宗室,穷者无立锥之地,富者田连阡陌!”
“先任宰相王黼强占民田三十万亩,道君不管不顾,百姓哀嚎遍野,闻之者无不落泪!”
“东汉永和年间,梁冀占洛阳近郊良田也是三十万亩。
“由此观之,满朝滚滚诸公皆是梁冀再世!”
梁冀,就是鸩杀汉帝的跋扈将军。
“崇宁五年,京东路主户减四成,客户增六成;永寿三年,青州自耕农十不存一。百姓不是投献豪强,便是沦为流寇。”
有常产的税户,是为主户,无常产的侨居者,划是为客户。
“纵使王庆方腊与张角兄弟本事滔天,若不是有一群活不下去的庄稼汉,他们中哪个能成事?”
“大观元年黄河决堤,朝廷拨银八十万两赈灾,经手官吏克扣七成,黄河两岸尸骨枕籍,目之可怖。”
“熹平四年冀州大疫,十常侍连棺材钱都要抽三成利。那都是天灾吗?分明皆是**!”
“盐铁专卖,官商勾结,蔡京引钞盐法盘剥江淮,与东汉段煨私鬻官盐有何不同?市舶司贪墨,泉州年损关税百万,这和曹节王甫卖关内侯有何区别?”
“艮岳的奇石,比汉灵帝的铜驼更重几分?道君皇帝画院养的画师,比汉少帝的西园狗监多几倍?道君桌上弹劾朱勔的奏章,和杨震当年死谏的遗表,不都落得同样下场吗?”
“满朝朱紫,衮衮诸公,有人扮何进召外兵,有人学十常侍敛财,还有人在等董卓进京。”
“吾遭世乱,不能养浩然之志,又欲食禄而避其难乎?”
说到此处,吕颐浩面红耳赤,几乎就要岔气,终是仰天长叹,伏地痛哭。
苏轼以《汉书》下酒,读《史记》、《汉书》、《后汉书》、《三国志》,本就是大宋士大夫雅趣之一。
也因此,朝中种种是非,民间种种是非,吕颐浩又岂会不知?
此时此刻,恰如彼时彼刻。
听着吕颐浩口中的故人故语,刘备摇了摇头,长叹一声。
“本王没有看错人,吕相公还是一个有良心的。”
“傅南容的遗言在相公的嘴中不曾落了风采。”
刘备环顾四周,见那群粗糙的军汉们脸上皆是不解。
是呀,他们哪里知道桓帝、灵帝,哪里知道梁冀、十常侍,更不会知道傅燮傅南容。
但他们却与数百年前那群宁可投身于河也不降服,头上裹着黄巾的汉子们一样厚实,只要有一口饭吃都不会造反。
“起初,本王以为咱们只是打不过金人。”
刘备怅然若失,本是坚定的目光中透露出难得的迷茫。
“如果只是打不过,这不可怕,只要咱们修整武备,多打几次,总能赢的.....”
“但是今日,本王知道了!”
“那完颜宗望哪里是什么匈奴单于,乌桓可汗?”
“那分明就是董卓、袁绍、曹操!”
“汴京之危,宗庙之亡,不在辽人、金人,而在你吕颐浩!”
“在蔡京、在王黼、在童贯、在李邦彦、在张邦昌、在道君、在官家,也在我!”
话罢,刘备扬天长啸,其声呜呜然,幽幽绵长:
“这些年,你们欠百姓的,太多了!”
“那些年,我们还百姓的,太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