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马克西奥斯绝对是整个计划中最闪亮的明珠。
因此马克西奥斯人是骄傲的。奇科莫斯托克?那确实是英仙座最早的殖民星球,但是作为工业中心,居民的生活环境不能和马克西奥斯相提并论;
迈雅斯?人们承认玛雅苏拉地貌改造集团的这颗星球是闪耀的明珠,但是等到马克西奥斯的改造完工时,她会是整个星域最繁华的经济中心。
可惜他们没有福气出生在马克西奥斯!无数的居民在高低错落的廊桥中穿梭,他们的脸上总是有着一种天真的快乐。那是只有从小就在与暴力绝缘的环境中生长,被整个社会用心呵护的人,所独有的稚嫩。
“危机发生的时候,我才不到五岁。只记得我的父母带着我惊恐地到处避难。不过我们运气不好,既没有在太空电梯坠落之前离开,也没能赶上最后的穿梭机。”阿塔曼像是在讲述着别人的故事一样,“在尝试的所有手段失败之后,留在地表上的人们立刻意识到——他们被抛弃了。”
老人苦涩的微笑中夹杂着讽刺:“于是很快,暴力开始蔓延。食物,水甚至是干净的空气都成了抢手的资源。我的父母就是在这样的暴乱中被杀的。”
“不过我活了下来。”他脸上的微笑消失了,变得严肃起来,“准确地说,是被豢养了起来,作为猎犬。”
“宪章的统治随着人口主体的离去而彻底崩溃,留下的权力真空被乐于利用暴力为自己牟利的野心家们填补。军阀战争永不停歇,拾荒者们和幸存者也总是在起冲突。武器的闪烁和小规模战斗的电磁噪音就像气态巨行星的电风暴在地表稀疏的大气圈中溅射开来。”
“作为军阀豢养的童兵,有的时候,我从那些可怜的幸存者手中抢走他们最后的一点物资;更多的时候,我杀人。”在讲述那些几乎要消失在时间里的记忆时,阿塔曼的脸上仍会有一丝痛苦,还有厌恶。而在那种厌恶中,在他不知道的地方,也夹杂着怀恋。
“那个女人……那个婊子……她像是母亲一样照顾我们。她告诉我们,总有一天,她会带着我们离开马克西奥斯的重力井。为此,我们必须不择手段。”他的声音此时因为痛苦而颤抖,“那个时候,我想,‘好吧,至少还有人在爱我,我也还拥有自由’。”
老人的拳头攥紧到颤抖:“但那并不是自由,卡伦,并不是。我只是作为别人的武器而活着。”
“后来呢?”卡伦问道。
“后来?后来她把我们卖给了一个速子的联系人。他们告诉她,因为额度太大,她需要去最近的速子特许经营站接受星币汇款。”阿塔曼的脸上带着嘲笑,“我们就看着她高高兴兴地坐上穿梭机,头也不回地离开。然后那台穿梭机起飞不久,就在空中‘因为故障’爆炸了。”
他抬了抬嘴角,笑容无奈:“她到最后也没能离开马克西奥斯的重力井。但我们离开了——作为速子公司的财产。”
“先是在当地的瓜约塔星盘,然后被转卖,在各处采矿、拾荒、拆解废船。等到了我真正地失去自由,我才明白它的意义。”
“我早就该死了,卡伦。”阿塔曼用左手捏着自己的右手搓着:“这些年里,我有过很多朋友、同伴,我也几乎把他们全都失去了——有些是物理上的死去,而有的则是精神上的死亡。因为在这种看不到边际的黑暗里,你不能独自行走。”
他猛地站起身,脱下自己那件破破烂烂的上衣,露出枯干的身躯,上面满是伤痕。
他指着那些伤疤,一个个为卡伦数着:“这个是贾克斯,他为了救我,自己的舱外服漏气窒息而死;这个是米莱,他被活活打死了;这个是莉莉……”
他细心地记着这些逝去的灵魂,说起他们的时候,像是提起自己的孩子一样骄傲。
卡伦看着他,看到了他深处的痛苦。他明白,老人这是在告诉他,这些是他们必须要承受的;承受那些活下来的人的重量,也承受那些没能活下来的。
“我早该死了,但是我不会去死,在这一切结束以前不会。”当他数完,阿塔曼抬起头看着卡伦:“他们会让你看着那些你珍视的人死去,他们会嘲笑你的泪水,他们会践踏那些遗体,他们会告诉你,这些人没有尊严,死得也没有价值。”
“但是他们错了!”老人低声地咆哮,像是斧头劈在了山岩上,“他们可以践踏那份尊严,但是我们不能!如果我们自己抛弃了仅剩的自尊,那么我们还剩什么?什么都没有了!”
阿塔曼揪着卡伦的衣领,直视着他的眼睛:“看着我的眼睛卡伦,看着我!他们的死也不是没有价值的!”
“每一次与压迫者的要求逆向而行都是一次微小的反抗。这种反抗不是没有意义的,因为总有一天,所有这些不值一提反抗的时刻,将会汇聚在一起。”
“压迫者镇压的棍棒要落下无数次,而通向自由的藩篱只需要被翻越一次。”
他松开卡伦的领子,从旁边捡起了一块石头。仿佛宣誓,他郑重地低语:“这是为了隆朗。”
说罢,他用石头锋利的一角在自己的掌心深深地划下,鲜血沿着掌缝流下。
“现在,轮到你来做选择了。”他向卡伦伸出那只手,鲜血淋漓的掌心向上:“你是要躺在那儿,把血咽下去;还是要站起来,把它吐出来,然后让那些人流血?”
卡伦抬起头,看着那双嵌在皱纹、灰尘和汗水里的眼睛,那双眼睛里,满是期许。
“我不会再一次让那双眼睛失望了,永远不会。”他心中默念。
于是他握住那只流血的手。血液从他们的手掌中挤出,落在地上。那些血如此温热,让他觉得滚烫,点燃了他心里快要熄灭的东西。如今,那里再一次熊熊燃烧。
他猛地用力,拽着老人的手起身,在对方惊愕的目光中给了阿塔曼一拳。
阿塔曼捂着脸痛呼,一边用力把鼻子掰正,一边说道:“我就把这当作是同意的回答了。”
“那还用说?”卡伦把隆朗遗体的一只手搭在自己的肩头,直起身,他笑着看向阿塔曼,“你到底还要不要帮我的忙?”
老人大笑,抹干净脸上的血,把隆朗的另一只手搭在自己的肩上。
细小的水珠从石壁上滴落,发出清脆的滴答声,与远处的水滴声相互呼应,仿佛是黑暗世界的独特乐章。两人的探照灯像两颗孤独的流星,在黑暗的海洋中勉强划出一片微光。灯光下,隧道内的石壁显现出层层叠叠的纹理,仿佛是海洋的波涛。
他们的身影在矿道里随着回荡的笑声远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