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塔曼蹒跚的身影渐渐远去，他探照灯的熹微光芒在黑暗中隐去。卡伦扶着湿滑的岩壁，等待着眩晕的平息。
潮湿的洞穴再一次恢复了死寂，只剩下漂浮的灰尘在卡伦探照灯的光柱中旋转。
等到他感到那些追寻着他的记忆暂时远去，他终于不再感到眩晕。不过他明白，它们只是暂时放过了他。
毕竟他也想要找回自己的记忆，只不过，不是现在。
他抬起头，看向阿塔曼离开的方向，快步赶去。
老人本身就因为救援塌方中的伤者而消耗了大量的体力，再加上深入矿道，更是让他疲惫至极。隆朗遗体的重量更是雪上加霜，阿塔曼与其说是在背着尸体走着，更像是和尸体一同挪动。
因此，卡伦很快就追上了老人。
阴暗的隧道里，两个人的沉默比往常更显得沉重，让死寂的隧道变得更加阴郁。微弱的灯光，不安地在地面的水洼里跳动，像是不安而迷茫的影子。
他犹豫了一下放慢了脚步，不敢靠近阿塔曼。他能清晰的感受到，周围的空气如同弓弦一样紧绷。
走在老人身后不远，他通过水洼里断断续续的倒影打量着阿塔曼的表情。他偷偷观察着，想要从那因为水波而变形的紧闭的双唇与深锁的眉头中，解读出一丝情感的线索。
“也许一切都太晚了，”想到这里，他的心突地收紧了，“裂痕已无法弥补。”
这份未知的重量，如同一块沉重的石头，压得他几乎喘不过气来。
他几次张开了嘴，想要开口说话。但是在颤抖的嘴唇间，所有的话语都仿佛凝固了一般。他们迈出的每一步，如今都宛如在薄冰上小心翼翼地行走。一步踏错，他们之间的关系就将万劫不复。
最终他咬了咬牙，快步走上前，扶起隆朗尸体的另一只手臂，想要把它搭在自己的肩上。
但是阿塔曼却突然站定了。老人像是没看见上来帮忙的卡伦一样，不慌不忙地扶着隆朗的遗体靠着岩壁坐下。他轻手轻脚，还用手扶着隆朗的后脑勺，像是担心他磕在石头上受伤一样。
旁边的卡伦松开了自己想要帮忙的手，手足无措地看着安顿着遗体的阿塔曼。而就在老人确认好隆朗坐稳后，他以脚为轴，飞速地扭身，一记重拳向身后的卡伦脸上打出。
卡伦先是震惊，他先是下意识地想要闪躲，但是却很快抑制住了自己的本能，平静地看着老人那攥得紧紧的拳头在自己的视野里急剧放大。
“这是我应得的。”他对自己说。
骨节突出的拳头重重地撞击在了他的脸上。老人的力气大得超乎卡伦的想象，他没有料到那枯干的身体里还有着如此能量。
为了承受这股巨力，他向后倒退，因为惯性坐倒在地上。因为激烈的震荡，耳边此时充满了耳鸣声。
他捂着自己剧痛不止的脸，被击打的部位像是燃烧一样。用一只手扶着鼻梁，他甚至怀疑自己鼻梁都歪了。于是他用力一掰，咔吧的归位声证明他的猜测没有错误。
即使是忍耐力如卡伦，也因为疼痛而吸气。
就在他因此呻吟的时候，在渐渐平息的耳鸣声中，他听到了阿塔曼的怒吼：
“现在怎么不去节省你的体力了？“老人不顾因为用尽全力打出一拳而导致的脱力，颤抖地吼道，“怎么舍得浪费力气在你要变成太空垃圾的同伴身上？！”
说完，他也因为缺氧而眼前泛黑，踉跄地来到墙边，扶着石头坐了下来。
两个男人隔着一具尸体并排坐着，隆朗的遗体平静地仰头靠着墙，安详得像只是因为疲倦而小睡。他们急促的喘息声成了黑暗中唯一的声音。
脸上的疼痛渐渐平息，卡伦把手指插进了自己湿漉漉的头发里，而阿塔曼杂乱卷曲的长发则因为低头，向前下垂遮住了他的脸，让人看不清这张胡须杂乱的面孔上到底有什么表情。
“三十年啊。”老人嘶哑的声音打破了沉默。
“三十年，我像是一条蛆一样活着。在别人的皮鞭下戴着镣铐，这一戴着就是他妈的整整三十年。”
“这三十年里，我目睹了太多人的崩溃，他们一次次地碎裂，最后不再是人，只剩下一具具行走的躯壳。”阿塔曼的声音，就像冬天里传来的风，低沉而远。他说话的时候，四周的黑暗似乎都听从了他的声音，变得更加浓重。
在他脏乱打结的头发之间，忧伤的蓝眼睛一闪而过，即使在昏暗的灯光下，也能看到岁月留下的划痕和深埋的忧伤。
他停了下来，似乎要从空气中吸一口能够支撑他继续说下去的力量。隧道里的冷和湿似乎被他的话语变得更加厚重。
“这种沉沦和堕落啊，卡伦。”他的声音沉得像是要把周围的空气都压垮，“它始于麻木，始于对这个世界的冷漠，往往就从对同伴死亡的麻木开始。我不愿看到你也步入这条不归路。”
“我有告诉过你我是从哪里来的吗，卡伦？”阿塔曼突然问道，卡伦抬起头，看见他的脸上带着一丝微笑。
于是他用嘶哑的声音回答道：“马克西奥斯。你说过你是马克西奥斯人。”
“对，马克西奥斯（Maxios）。”怀念浮上了老人的脸，“但我有说我不是‘新’马克西奥斯人吗（Nova Maxios）？”
卡伦不禁惊异万分：“马克西奥斯？可是我听说在大崩塌之后五六年，那里的地球化改造就彻底失败了，已经完全变成了一颗荒芜星球。”
阿塔曼点了点头，说道：“是啊，荒芜星球。我是马克西奥斯危机之后出生的，不清楚宪章时代到底是什么样子。但是从那些巨大的建筑，高耸的摩天大楼残骸，确实能看出，我们的老马克西奥斯确实是阔过的。”
他的话语间带着隐隐约约带着骄傲，尽管繁华早已消逝，但是那毕竟是他的故乡。
但是卡伦知道，岂止是“阔过”。在人之领时代，马克西奥斯是整个英仙座的枢纽，真正的星际大都会。他曾经肯定在玛雅苏拉地貌改造集团看到过人之领对整个英仙座的地貌改造计划，因为那幅伟大的画卷就躺在他的脑海里。
那确实是让人激动，甚至让人胆寒的庞大计划。八十年过去，大崩塌后出生的人们已经很难想象，人之领时代的人类曾经拥有着何等的伟力。
他们在图纸上轻轻勾画，就决定了对整个星球生态系统的塑造。
而马克西奥斯绝对是整个计划中最闪亮的明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