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朝初年,人分为四等:蒙古人地位最高,色目人其次,汉人和南人地位最低,饱受压迫和歧视。
春风微凉,桃之夭夭。
南人李桃根一袭粗布长衫瘫坐在椅子上,看着屋内家什像狂风过境后的七零八落。残破的烛光,摇曳着一地的灰尘,像极了他现在的心情。
三年又三年,赶考已经耗尽了他的心力,南人不比蒙人,难如登天。
心有不甘的放弃,回来时父母却已不在了。确切的说,他们是他的养父母。
他是老两口从海边捡回来的,昏迷多日,靠喂米汤救了回来,但是也忘了姓甚名谁。
据说后来遍寻四邻乡村,也没能找到他的父母。
老头儿姓李,靠打渔为生。对外宣称他是远房表亲的遗腹子,送来代养。
老两口有个独女,年方五岁。小娘子笑靥盈盈,唤做桃花儿。
收留了他那年,李老头在门前栽了棵桃树,自此他便有了个名字:桃根儿。
两人两小无猜,等到桃根儿弱冠之年,在老两口的安排下,他们便喜结了连理。
大喜那晚,红烛摇曳,情意绵绵。
桃根儿挑开红绸,桃花儿螓首蛾眉、眼波流转:
“桃根哥哥,我只盼你求学上进,能博得一番功名。”
“桃妹妹,我定当好生求学,锐意进取,成为庙堂之才。”
之后桃根儿韦编三绝,熬灯苦读,一心只为折桂夺魁。
老两口舐犊情深,如同父母。桃花儿和如琴瑟,心心相印。
然而如今门外桃树花团锦簇,但至亲双双已不在,桃根儿五雷轰顶。
“是城主的儿子害死了你的父母喽”隔壁浣衣大娘探身进来,讳莫如深,私下相告。
“他们还掳走了桃花儿”
“多好的一个姑娘家,哎”
“这到底是为了什么啊?”桃根儿青筋暴出,面红耳赤。
“说是偷了东西,带去盘问。老两口送回来就不行了。可怜啊!相亲们一起给下的葬。”
“那桃花儿呢?”
“未曾见到回来,怕是也不在了,哎”
“桃根你别太伤心伤了身子。大娘帮你收拾收拾屋子,缺什么就跟大娘说。”大娘开始动手整理翻到的家什。
“李老头是个好人啊,以前隔三差五就送我鱼虾。就是后来喝上了酒,就浑浑噩噩了”
“我爹他不喝酒的!”
“是啊。自打你离家赶考一年后,他就喝上了。”大娘停手回头说。
“村头那个酒馆,三天两头就能看到他。喝多了就瞎嚷嚷,说些乱七八糟的,什么宝贝什么的。”
“祸从口出啊。李老头这么老实的一个人,怎么会偷人家东西呢。”大娘叹了口气。
桃根怎么也不信,他爹会偷人家的东西,这里面定有隐情啊。
大娘又拿来了旧被子铺了床。桃根儿合衣躺下,百感交集。
一夜无眠,次日鱼肚露白的时辰,桃根儿洗漱完毕,幞头长衫草草整理后,便出了门。
虽报仇心切,但事情的缘由,看来在那个酒馆,定要去探问个究竟。
桃根儿深一脚浅一脚的沿着小路,没多久便来到了小酒馆。
小酒馆没有招牌,挑檐两头挂着灯笼,门外留着两个长条凳。
门板紧闭,尚没到营业的时间。
桃根儿也管不了那么多,把门板拍的咚咚响。
片刻后,哈欠声从里面传出,一听就是愤愤好梦被扰的样子。
“谁啊,这么早,还没营业啊!“
“怕是哪个酒鬼又馋酒了”里面的声音嘟哝道。
“我是李桃根,开门!“
“开门!!“
门板被拍的颤颤巍巍,沾着的灰尘泥点都飘了起来。
“天杀的!李桃根是哪个?”
“李老头的儿子,渔夫李老头!!“
“昂”一块板门被卸了下来。一个酒槽鼻小二揉着眼睛,从里面挪了出来。
“什么李老头?你是要买酒还是要干嘛?”
“李老头是我爹!以前经常来这喝酒的。”
酒保瞪着眼睛,莫名其妙地看着桃根。
“我爹之前被官府抓走了,还有我的娘子。我是桃根。”
“官府说是我爹偷了东西,定是在酒馆里胡说八道后,被诬陷了!你知道这个事吗?”
“呦,你说的是,三年前被抓走的那个失心疯李老头是吧?”
“什么失心疯,我爹怎么是失心疯?”桃根恨恨的辩解到。
“他啊,一喝多了就跟别人窃窃私语,说他见过了不得的宝贝。”
“等你问他宝贝什么样,他就插科打诨。逼急了,一会说是万年珍珠,一会说是百丈大鱼”
“他家就那破草房两间。莫不是那缝了又缝的渔网是他了不得的宝贝?哈哈”
“这不是失心疯是什么?”
“那为什么说我爹偷东西?”桃根揪着不放。
“那是城主府来抓人的时候说的。说是早些年城主府丢了件贵重物件,怀疑是老李头偷走了。”
“我看他们就是听到了点老李头胡说八道的风声,抓去问问。”
“我爹怎么可能偷他们的东西?他连城主府在哪都不知道!!”桃根觉得实在是子虚乌有。
“你这人真有意思,你要讲道理,跟城主讲道理去!!”
“在我这瞎嚷嚷什么!”
“知道的都跟你说了。开门营业还有事要准备,你请便吧!”小二打着哈哈,转身进了店。
“我这就去找城主评评道理去”桃根大声吼道。
“又一个失心疯”店里远远的传来了声音。
庆州是全国出名的港口城市,城主府坐落在东街,院墙环绕,气势恢宏。
府邸门楼坐北面南,高六丈有余,琉璃青瓦覆顶,兽头飞禽立于屋脊。
门楼左右各有守卫,坚甲利兵,凝神戒备。
桃根儿牛车颠簸蹒跚,日落时分,赶到了城主府门前。
他之前也算见过城主,虽然只是站在路边,围观城主每年例行的巡查队伍。
那一行人,甲胄鲜明,旌旗招展。城主一直坐于马车中,未见其人。
倒是少城主,每次都骑马伴行。
少年面如冠玉,英姿勃发,给人一种自然的亲近感。
当桃根走近门楼五丈时,守卫注视着他。
“干什么的”左侧黑面的喝到。
“小生李桃根,渔头村人士。想要求见城主大人”桃根拱手。
“所谓何事?”
“家父被冤枉偷盗,酷刑致死。想要询问城主大人,所为何由!!”
“城主岂是你可以随便询问的?”右侧马脸守卫打量着桃根,沉着声道。
“人命关天,为何不可讨个公道?”桃根昂首抗道。
“是非黑白,城主自有定夺。留下名帖,我等自当处置。”马脸守卫接道。
桃根恭敬递上朱红名帖。
“烦请官人转交。”
“名帖已收,速速离去!!”
“小可拜谢!”
看着桃根渐行渐远的身影,马脸翻看了一眼名帖后递给了黑面。
“这个小子还要询问城主,讨个说法?”马脸嘿嘿道。
“就这个,上茅房都用不上!”黑脸晃了晃手里的名帖,跟着嬉笑道。
“给上头说今天又撵走一个要见城主的。”
“使得。要不是上头交代,要客气待人,我早轰他滚蛋了。”
“咱可是城主府的守卫,得有点派头。”
“使得!!”
两人又闲聊两句后,踱回了原先的位置。
离开城主府后,桃根找了家便宜的客栈住了下来。草草吃了晚饭后,便躺下了。
窗外街上,货郎儿卖力的叫卖声,旖旎的唱曲声合着来往马匹的哒哒声,一派热闹夜市气息。
但对桃根来说,只有脑中盘桓着的父母咽苦吐甘,和桃花儿的温柔体贴。
他的手捏着贴身保管的香囊,放在胸口。这是当初离家赶考时,桃花儿绣给他的,鸳鸯戏水,比翼双飞。
如今娘子不知所踪,父母不知何故惨死,怎一个摧心破肝,吞声忍泪。
难捱的等待,漫长的春夜。
次日,桃根巴巴等到日上三竿,才又快步来到了城主府门口。
守卫已非昨日的两人。
桃根诉说了昨日已递了名帖的事。
“等着吧!”守卫简单答复了一句话,就示意他离开。
桃根被草草打发的好不烦闷,但是没办法,只好依依不舍的离开了门口。
之后一连几天,桃根每天去城主府门口打听等待接见的消息,守卫都让他等消息。
期间又遇到了黑面和马脸二位守卫。在他再次表明来意时,二人劝他还是再等等。
半个月弹指而过。
桃根已从客栈挪到了屋檐下过夜,身上铜钱已所剩无几。
蓬头垢面的桃根,再次在城主府门口,遇到了的第一次的两位守卫。
“二位官人,今日我无论如何要让我见城主一面”
“大人没空见你,你回吧!!”
“我爹娘枉死,娘子下落不明,我如何回的去啊!!”
“回不回得去是你的事,别在这里妨碍我们办差!”
“城主大人!”
“城主大人!”
“我爹娘枉死,我娘子下落不明。求你给我个说法!!”桃根红着眼睛,朝门楼里冲,边跑边喊。
“城主大人!”
“城主大...”桃根被踹翻在了地上。
“我娘子下落不明,我爹娘枉死啊,城主大人!!!”桃根被绑住了手脚,还朝着门楼的方向喊。
“呜呜呜”
最后桃根被五花大绑,塞住了嘴,带到了门楼后一顿痛打。
“你是读书人,应当通情达理。”
“闹出了这般的动静,如果还纠缠不休,就要下牢狱了。”
“你走不走?”
桃根抬起还能动的左手,擦了擦流到眼睛里的血水和泪水。
艰难的爬起来后,跟着守卫到了门楼处。
松绑后,他回头撇了一眼高高的门楼,感到未曾有过的森严和冰冷。
桃根儿踯躅而行,恍恍惚惚。像是阳光里的灰尘,在喧嚣里纷飞搅动,不知会落到哪里。
报仇无门吗?报仇无门!
还是杳无音讯吗?杳无音讯!!
世情薄,人情恶,
雨送黄昏花易落。
晓风干,泪痕残,
欲笺心事,独语斜阑。
难、难、难!
人心险,世道艰。
美酒常添愁绪满,
好山长与别离难。
夕阳西下,月上柳梢。月圆人不圆。
城郊的路边已经没了白天的人马熙攘,路边的树林影影绰绰,偶尔传来两声鸮蹄。
春寒渗进桃根儿的薄衫,他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不知道走了多久,一天米水未进,桃根儿步履蹒跚,抬眼看到前方朦朦胧胧有火光,便走了过去。
这是一处破败的平房,大门已经坍塌,还剩下两个柱子,顶着扭曲的半个屋顶。火光摇曳的从门洞中露出。
进到跟前,围着火堆,坐着三个男人。
左手的精瘦,有着高高的颧骨。右手的光头,有着一副慈悲像。
听到脚步声,背对着门洞的人转过头来,是个络腮胡,嘴里正嚼着东西。
桃根儿走到对面的墙角,颓颓地坐了下来。
“这位兄弟,不嫌弃的话,坐过来一起啊”络腮胡热络的招呼了一声。
“我们这还有点干粮,要不要吃一点?”光头晃着手上的馒头说道。
桃根儿舔了舔嘴唇,挪到了络腮胡的对面。
“给”光头递了半个馒头过来。
“谢谢这位仁兄”桃根儿嚼裹着馒头,哑着喉咙称谢到。
“听说州府开始指派各县养马了”光头转过头,对着精瘦男人说。
“这大伙帮着养马,州府能给多少银两?”精瘦男子搭腔到。
“银两?抵每年的赋税啊。你还指望能赚到个老婆本不成?”
“那做点小买卖不比这个强?”
“强派知道吧。让你养就养,你还想跟官府讲道理不成?”
“胡扎是不像话了”精瘦男人发了牢骚后,瞅了眼桃根儿。
“小声点。说什么呢,那是官爷。你说对吧,这位仁兄?”络腮胡看着桃根儿说。
“害我爹娘惨死,娘子失踪。都是畜生!!”
“......”
“这位兄弟,你这是打哪来要去哪啊?”精瘦男人问到。
“丧家之犬,无处为家,如何了却残生啊!!”桃根儿仰头叹到。
“看兄台应该是个读书人。怎的就遭了横祸?”络腮胡疑惑的望过来。
“一言难尽啊”
“兄台且放宽心。谁没个难得时候呢。我等也是苦命人。苦命之人就要互相扶持不是。”络腮胡轻拍桃根儿的肩膀。
“我只恨是个书生,不能仗剑为父母报仇!!”
“双拳难敌四手啊,兄弟不要冲动。”
“也跟兄弟交个心。我等是白莲教的教徒。世间苦难,只等光明神降临,普渡众生!”络腮胡严肃道。火光映着络腮胡的脸,红艳艳的。
“光明神?世间哪有什么神仙。”桃根儿摇头。
“有的。胡扎夺了我宋家大好河山,而如今,南人不如狗啊!”光头愤愤道。
“老天视万物为刍狗,那就让光明神降临,推翻老天。”
“光明神定会降临的!”光头笃定的说。
桃根儿不置可否。
络腮胡又积极的给桃根儿宣讲了些宝卷之类的教义。
桃根儿本就心灰意冷,自然也兴味索然。
络腮胡也自觉无趣,打住后和另外二人闲聊了一会,就各自安歇了。
一夜无话。
第二天清晨,三人收拾一番后,就要上路。络腮胡临走,不忘交代桃根儿:
“兄弟相识一场也算有缘,如今世道艰险,自己多多保重啊!”
“若是真没了去处,可来淀山湖白莲堂寻我们,我叫韩山童。”
“感谢仁兄的盛情之邀。有机会定去拜访。”桃根儿拱手相送。
桃根儿回到渔头村。
第二天晌午,隔壁大娘急急拎着个食盒进了门。
“桃根啊,这些天你都去了哪啊?”
“我去寻我爹娘遇害的原因去了。”
“是了。看这人瘦的,可怜啊!”
大娘从食盒中端出了羊肉,牛肉,蔬菜,还有一壶酒。
“大娘你怎么弄这些好菜?”
“最近接了挺多浣纱的活,你别替大娘操心,你安心吃喝要紧。”
桃根拿上碗筷,顾不得客气,大口吃喝了起来。
“话说你问到为什么抓你爹娘的原因了吗?”大娘看着饿极了的桃根,斜坐在了对面。
“没能见到城主,被一帮看门狗给拦住了。”
“我恨不能找到城主当面对峙,替我爹娘讨回公道。”
“总得寻思其他办法了!”桃根停下了筷箸。
“我跟你说啊,村东头那个大柱你还记得吗?胖乎乎的那个?”
“记得啊,怎么提到了他?”
“他啊,在城里做了倾脚头,替城主府运泔水。”
“前两天回来看他娘,提起说是在城主府好像见到了桃花儿,你说不是老天开了眼吗?”
“什么?”桃根儿噌的一下站了起来,转到大娘的跟前,脸色发白。
“确定是桃花儿吗?”
“说是像桃花儿,虽然匆匆一瞥,但是从小一个村里长大,应该不会看错的。”
“桃花儿怎么样了?”
“说是被押着,好像受了苦了喽。”
“啊!!”
“大柱现在何处啊?我要去问个清楚。”
“在他家,还没回城里呢。”
桃根儿夺门而出,大娘在身后喊道:
“记得好生说话啊!”
“桃花儿还活着,桃花儿她还活着!”桃根儿跑掉鞋子也顾不上捡,口中重复着一句话。
“老天有眼啊!!”桃根儿吼道。
盏茶时间,桃根儿便冲进了大柱的家门。
屋里坐着个膀大腰圆的壮汉,偏是一张肥嘟嘟的脸,显得憨态可掬。不是大柱又是谁。
他正就着几盘小菜,在自斟自饮。
“大柱!”
“我是桃根啊。你说你见到了我娘子了吗?她怎么样了啊?”桃根儿满脸通红,连珠炮似的问到。
大柱眯了嘴边酒杯里的酒,好整以暇的抹了抹嘴。
“桃根兄弟啊,好久未见,好久未见!”大柱咧开了嘴,站来拉着桃根的胳膊。
“大柱兄弟,你说你在城主府见到了桃花儿?这是真的吗?”
“应是没错,应是没错!你先坐下,我说于你听。”
“你说你说!!”
“上个月我照例去城主府运泔水”大柱将桃根按坐在了凳子上,自己坐回了位置。
“我央求厨房膳夫带我逛逛城主府,见见世面。”
“他拗不过我,黄昏时分就领着我借着递送伙食清单的由头,去了中庭溜达了一圈。”
“经过偏廊的时候,碰巧遇到城主府的卫兵,好像押了个女子经过。”
“我好奇,就多看了一眼。发现那个带着枷锁的女子,披头散发,一袭黑衣。偶尔露出的侧脸,像极了桃花儿。”
“啊!!”桃根儿忍不住站了起来。
“你知道的,我们从小一个村里长大的,我不会看错,那个女子八成就是桃花儿。”
“桃花儿犯了什么罪,要带着枷锁!!”桃根儿颤声道。
“那就无从知晓了”大柱摇了摇头。
“这可怎么办!”
“这可怎么办!!”桃根儿来回走动,六神无主。
“哎”大柱叹了口气。
“这关在城主府里,还能怎么办?兴许再过段时间,没事便给放出来了呢?倒是也有可能最后给治了罪,也说不定!”大柱思索着说道。
“我要去救桃花儿,我要去救我娘子啊!!”
“怎么办,怎么办?”
桃根儿忽然定住,看着大柱。扑通一声就跪了下来。
“大柱,你有没有什么办法能救救我娘子的?”
“大柱,你有没有什么办法让我进城主府看看桃花儿啊?”
大柱上前扶起桃根儿,叹道:
“我就是个倾脚头,如何有办法?”
“难不成给你塞到泔水桶里不成?”
“泔水桶?泔水桶!!”桃根儿忽然两眼冒光。
“就是泔水桶啊!我躲在泔水桶里,跟你进城主府。等到晚上我再去寻我娘子。”
“这要是被发现,我要担着天大的干系啊!不成不成!”大柱急到。
“大柱我求你”桃根儿抱着大柱的腿,颤声道。
“那要被捉住了,你可打死不能说是我带你进的府啊”
“定当如此,定当如此!!”
桃根儿似个落水人抓住了根木头,有了希望。
大柱跟他约定,明日就启程。
次日黄昏,在桃根儿不停的催促下,二人火急火燎地赶到了城里。
临行前大柱给桃根儿交代了城主府的布局,还塞了把皮革刀鞘的短剑给桃根儿防身。
桃根儿千恩万谢,束衣钻进了泔水桶。
一辆老牛破车行进在青石板的街上,车轱辘咿呀作响,像是唱着个民间的小曲。
约莫半个时辰后,牛车到了城主府偏门,守卫看是熟面孔,打屁两句就放了进去。
七弯八拐后,只听得大柱“哞”的一声叫停了老牛。
“大柱子,今天老爷夫人外出了,没多少泔水。”一个老汉叼了个竹烟斗倚着门说道。
“好唻,那我可轻松不少喽”大柱裂开嘴笑道。
“用不上的泔水桶,我先放这,明天兴许用的上。”
“臭烘烘的,放屋后吧。”老汉敲了敲烟斗,转身进了门。
大柱吃力地把那只泔水桶抱到了屋后,轻轻地在桶上拍了两下,便也进了屋。
桃根儿蜷缩在泔水桶里,双手紧张捏的发白。
“切记等到三更天再出来”
“晚上有守卫巡逻,可要自己当心。若是寻到,你们钻回泔水桶。明天傍晚我再来接你们出去。”出发前,大柱再三叮嘱。
“一定可以的”桃根儿暗暗发誓。
人声喧闹渐渐褪去,木门门轴咯吱作响后,砰的一声关上了。
残月当空,蒙了层纱般的朦朦胧胧。夜风袭袭,吹的树叶沙沙作响。
偶尔有窸窸窣窣的声音传来,想是耗子出来觅食了。
桃根儿等的心焦,脑中翻过千遍万遍桃花儿的身影。
“平安无事!”
“平安无事!”打更人的声音远远地幽幽地传来,一慢两快之后,三更天到了。
“呯”桃根儿轻推开了泔水桶的木盖,探了个头出来。
惨白的月光下,屋后空旷无人。熄了火的厨房,拖了个影子,像个沉睡的怪物。
他跨出木桶,打了个趔趄,险些摔倒。
扶着墙揉了揉僵硬的腿脚,桃根儿沿着偏廊根,蹑手蹑脚地往前挪。
按照大柱的说法,厨房所在的侧院,要经过几段偏廊后,才能到达中庭。他是在到达中庭前遇到的守卫,猜想是从偏廊右侧的一个门过来的。
桃根儿猫着腰前行了二十来丈,来到了一个角门。
这时左边有脚步声传来,伴着剑鞘摩擦衣服的轻微声响,想是夜间巡查守卫。
桃根儿慌忙躲到了角门墙边,蹲在地上,大气不敢出,心却不听使唤的咚咚咚,跳的很大声。
好在脚步声经过角门,径直往右边去了。
桃根儿暗自松了口气。
穿过角门,是个郁郁葱葱的小花园,微弱的月光下,不知明的小花枝轻轻随风摇动。
桃根儿沿着偏廊继续前行,十来丈后,右侧有一小径,连着一个木门。
轻轻推门进去,是沿着一条小路,一字排开的几间低矮的平房,似放杂物的所在。
其中排在最后那间,透过小小的窗户,隐隐有光透出。
桃根儿手心冒汗,向那光亮摸了过去。
待到跟前,趴上窗台,透过未关严的窗户,朝里面看去。
烛光之下,只见一戴枷之人,蜷缩在墙角,蓬头垢面,血迹斑驳。只见那人身材娇小,看似是个女子。
桃根儿双手颤抖,轻推木门,颤颤巍巍走到了那人跟前。
轻拨散乱的头发,露出了半边布满酱红污垢的脸。
看那神韵,不是桃花儿又会是谁。
“娘子,娘子!”桃根儿啜泣轻呼,撕心裂肺。
“嗯...”桃花儿轻吟一声,似是从遥远的地方传来,显得疲累之极。
“桃妹妹,是我,我来救你了。”桃根儿摩挲着桃花儿满是泥垢的手,压着声音唤到。
“桃根哥哥”桃花儿暗淡的眼睛里,映着烛光有了闪动。
“嗯!娘子,我救你来了!”
“桃根哥哥,你终于回来了。”
“回来了!”
“怎么会落到这般地步,这到底是为什么啊?”
“爹爹说的宝贝,是城主府丢的。”
“他们定要寻回来。一直拷打逼问我。爹爹从未跟我说起过放在哪,我哪里得知呢。”
“他们过段时间就提审我,已经打断了我的腿。”桃花儿呜呜道,眼泪滴到了桃根儿的手上。
“这帮畜生!!”桃根儿牙齿咬的格格响。
“走!我背你走!我们逃出去,世间这般大,总有我们容身之所。离开此地!!”
“没用的”桃花儿轻轻拨开桃根儿就要搀扶的手。
“城主府权势通天,到了哪里都会被寻到,我们永无宁日呢!!”
“桃根哥哥,你知道爹爹说的什么宝贝吗?”
“爹从未跟我提起过啊,我们一家靠爹打鱼糊口度日,几时有私藏什么宝物呢?”
“定当是爹喝酒后胡言乱语啊!”桃根儿切切的说。
“城主说,只要我们归还了宝贝,不但不罪罚我们,还会赐下银两,保我们衣食无忧。”桃花儿颤巍巍的抬起上半身,看着桃根儿。
“桃根哥哥,我们不要什么宝贝。等回家了,你开间私塾,我绣花,子嗣绕膝,恩恩爱爱过一辈子呢!”
“哪有什么宝贝呢?”桃根儿站起来,急的团团转。
“让我上哪找什么宝贝呢”
“桃根哥哥,你还记得你的身世吗?”
“不记得,为何问这个?”桃根停下,转脸问桃花儿。
“爹爹说的宝贝是不是跟你有关?”
“我定是其他渔村的孩童,海边玩被海浪冲了。我只记得儿时海水的咸味了。”
“你再想想呢”桃花儿幽幽道。
“这么多年了,能想起来的,只有儿时海水的味道。”桃根儿痛苦的摇了摇头。
“城主怎么能因为一个莫须有的宝贝,就将我们打杀至此!”
“那我们只有死路一条了。我不想死啊,桃根哥哥!!”
“桃妹妹,如果只有这一条路,我愿意和你同赴黄泉。来生不当南人,我们再续恩爱情缘呢!!”
“呜呜呜”桃花儿埋头,抽泣出声。
桃根儿走过去,搂住她在怀,别样的体香传来。
桃花儿软软躺在他胸口,泪水打湿了桃根儿的衣襟。
良久之后,打更声远远飘来,已然是四更天。
“桃根哥哥,你走吧,趁着别人还没发现,有多远走多远。他们扣住了我,应该不会追查你。”桃花儿离开桃根儿的怀抱,脸上布满泪痕,幽幽道。
“要死一起死!桃妹妹不怕,我这就背你走。”说着桃根儿起身,就要背起桃花儿。
“桃根哥哥不要啊!”桃花儿避开身子。
“我们逃不掉的,桃根哥哥!!”
“不试试怎么知道!横竖是个死!!”
“听我的,桃妹妹!一定会有法子的,先逃出去!”桃根儿又要上前。
就在这时,只听得“呯”一声,木门被撞了开来。
一窝蜂的窜进来六七个全身武装的卫士,将桃根儿,桃花儿团团围住。
紧跟着进来一个男人,头戴嵌玉高帽,身着窄袖长袍,面如冠玉,霜寒着脸。
“好大的胆子,竟敢夜闯府邸!”男人喝道。
“你们这帮畜生,不问青红皂白拷打我娘子,害死我爹娘。此仇不共戴天。”桃根儿伸手将桃花儿挡在了身后,吼道。
“你就是那个老李头的儿子?”
“我就是李桃根!!”
“好,好!!”男人点头道。
“我是洪来礼,家父是庆州路安抚司的安抚使,洪奇俊!!”男人郑重道。
“你要是识相,将宝物交出。我保你们没事,还有重金奖赏!!”
“如若不然,今天你们出不了这个门。你身后之人,你万是难以保全的。”周围的卫士,都虎视眈眈看着桃根儿。
“桃根哥哥...”桃花儿也在身后央求到。
“娘子...”桃根儿回头看着绝望的桃花儿。
“那是我爹喝醉酒后的胡言乱语,我们家清贫如此,何来宝贝啊?”
“如果有,我爹爹早早就拿出来了!何至于惨死!”桃根儿痛苦的喊道。
“莫须有的事,我死也拿不出啊!!”
“当真没有?”少城主逼视着桃根儿。
“当真没有,千真万确!!”桃根儿摊手道。
“那你们今天就死在这吧!动手!!”
看着如狼似虎的卫士逼近,桃根儿万念俱灰。进是死,退也是死。
桃根儿退到桃花儿身前,拔出了大柱给的短剑。
“桃根哥哥,你要干嘛啊?”桃花儿惊恐的看着他。
“娘子我们今天出不了这个门了!你先走一步,我随后就来,黄泉路上你不会孤单的!!”桃根儿决绝地说。
说时慢那时快,一剑就刺在了桃花儿的胸口。
“呀!!”桃花儿跳了起来,躲到了一边。
剑没能扎进去!
桃根儿怔怔的看着手上的剑,却是把木头剑。
他脑子嗡嗡作响。
卫士把桃根儿团团围住,抵着他的剑尖闪着寒光。
“快来人!!”少城主急急朝门外喊了声。
两个窄袖上襦丫鬟快步跑了进来,围在桃花儿的身边。
枷锁顷刻就被解了下来,一件袍服披在了桃花儿的身上。之后二人忙揉着刚才桃根儿刺中的地方,边帮桃花儿擦拭着脸上的污垢。
“这......”桃根儿瞪大着眼,看着这一切,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二十年前
一行车马经过渔头村,车辕断裂,随行人快马加鞭回城,调配新车前来。
车中贵妇和一个少年,嫌气闷,来车外小憩。
母子的嬉笑声,被路过的一个渔村小女孩听到,躲在一棵树后偷看。
贵妇朝她招了招手,扬了扬手中的点心。
小女孩犹豫不决的慢慢往前试探。卫士欲要上前轰走,被贵妇扬手阻止。
小女孩看着眼前的贵妇,艳若桃李,风华绝代,世间还有这么美丽的人呢。
那递过来的点心像珍珠似的,会闪闪发光。咬到嘴里就化了,绵密甘甜!
那少年唇红齿白,酒窝浅笑。村里的小男孩没有他万分之一的好看呢。
那少年问她的名字,她怯生生说她没有。
“你的脸蛋红红的,就叫你桃花儿吧!”少年打趣着说道。
小女孩不置可否,一颗心怦怦乱跳。
“你可以叫我礼哥哥!”
“我长大了要像我爹那样,做城主,做大官,造福一方百姓!!”少年轻摆长衫,昂首看着海那边的天际线。
小女孩似懂非懂,将这幅画深深地印进了脑海。
“你一定会的!”小女孩脆生生说道。
“嗯!!”少年看着她,笑着颔首。
二人临走小手拉了钩,说一定要将来再相见。
小女孩回了家,说想要个真正的名字。他爹说要不就叫李妹妹吧,小女孩说不要,她要叫桃花儿,他爹娘一个劲的笑她臭美。
少年则沉浸在父母安排的学业中。不过每次他爹爹的巡视,只要是经过渔头村,他都央求着要一起去。而且要骑马不乘车。
每每在路边围观的人群中搜寻到小女孩,他都会笑着冲她勾起小手指。
知儿莫如母,他娘亲跟他说,你们生活在不同的世界,他似懂非懂。
时光荏苒,岁月如梭。
二人双双到了待娶待嫁之年。
他听从了父母的安排,联姻了权倾朝野的官宦之家的千金。
她也听从了父母的安排,嫁给了自家的哥哥。
从此巡视的队伍中,他的身边多了一个她。而人群中的她,身边也多了一个他。
每次四目相对,笑容背后的苦涩,只有他们二人才会懂。
直到那年,他发现她孤单一人,笑的好凄凉。
他偷偷带着随从来看她,跟她诉说离奇有趣的见闻,她听得怔怔入神,脸蛋红红的。
世间哪有不透风的墙,有一次,终是被女孩她爹爹撞见了。
女孩说没有做过对不起夫君的事。
她爹说这也不行,让他们不要再相见。
还以不认她这个女儿做要挟,但她就是不肯松口。
她爹心中苦闷的开始喝酒,她娘也劝不住。
他爹娘和她给官府拿走那回,受了点皮肉之苦后,亏他及时赶到,把他们救出了牢狱。
老两口死活不愿意待在城主府,说没有她这个女儿,并连夜赶回了渔头村。
二老年迈身子弱,又伤心欲绝,回到了渔头村,便撒手人寰。
她事后才知道,痛不欲生,回到渔头村祭拜了二老。
城主府一待就是几年。郎情意切,她早已是他礼哥哥的人了。
有一天他礼哥哥跟她说,李桃根回来了。
之前他爹爹那件事,干系太大,已达天听。
无论如何,需要她帮着试探一番,如果办妥了,不只他爹能获得天大的臂助,他也能保李桃根无恙。
她同意了,只求保李桃根无恙。
于是便有了一出苦肉记的上演。
屋里的桃根儿,杵在原地,看着桃花儿擦净了脸庞,走到了少城主的身边,他渐渐地明白了。
“咚”手里的木剑落在了地上。他一瞬间心如死灰,一瞬间又想要撕碎眼前这个人。
“哈哈哈”良久后,他放声大笑!
“呜呜呜”转又蹲下埋头痛哭。
“所谓何来,所谓何来”
“欺我太甚,欺我太甚!!”
“李桃根,你走吧!我答应过桃花儿,不管怎样,要保你无恙!”少城主轻轻搂住桃花儿,说道。
“桃根哥哥,我这有些银两,你带上吧!”桃花儿示意丫鬟送上了一个包袱,放在了桃根的脚边。
“爹娘年纪大了,吃了点皮肉之苦就撒手人寰了,他们如果有在天之灵,也会希望我们好好活下去的。我会时常去祭拜他们,你放心!”
“你放屁!他们是被眼前这个男人害死的,你还跟着他。你的良心都让狗吃了吗?”
“负心薄幸,狼心狗肺之人,你有什么资格来祭拜他们!!”桃根儿一脚将地上的包袱蹬出老远。
卫士们警觉的盯着他,生怕他还有什么其他的动作。
“亏他们养育你这么大,亏我这么疼惜你!!”
“假的,全是假的啊!”桃根儿摇摇晃晃,撕心裂肺。
要死也不能死在这,这里太脏了!!
走吧,那个人已经不值得了。走!!
桃根儿的背影像个幽魂野鬼似的,往渔头村的方向走去。
单飞雁,失伴凄惶,
万里长空独翱翔。
夜深人静思故乡,
泪滴寒霜湿衣裳。
朝朝暮暮愁难尽,
分分秒秒恨难忘。
但愿早日归故里,
与君共渡好时光。
桃根儿回到渔头村,已是傍晚时分。
隔壁大娘的大门紧闭着,看着像出了远门。
余霞成绮,乌鸦偶尔飞过树梢,“嘎”的一声划破天空。
桃根儿坐在门槛上,怔怔地看着路的尽头。
他希望这是个梦!路的那头,一会儿就会走来兴高采烈的父母,爹爹担着鱼获,娘会拿着渔具。看到他坐在门槛上,会假装惊诧的说,这是谁家的小哥,长的这般的好看。不知道谁家的姑娘要成我们家的小媳妇了哦。
他希望这是个梦!路的那头,一会儿就会走来蹦蹦跳跳的桃花儿,手里拿着路边采的野花。看到他坐在门槛上,会开心的说,哥哥,看看这花儿漂不漂亮?我给它种起来,他会开出更多的好看的花儿。
但天渐渐的暗了下来,而路的那头依旧空空如也。
春风拂过,带着丝丝凉意。
这个黄昏的逝去,仿佛抽干了桃根儿身上最后一丝眷恋、不舍和爱恋。
他的心空空如也。
他想到了死。
投身大海也是不错的归宿,当初他也是从海上来的。
家什都是父母留下的,他把他们都堆到了一起,淋上了油。
他抄起铁铲,来到门前的桃树下。
他怔怔看着树上桃花灼灼,花团锦簇。
如今她已是别人家的桃花儿,已经不需要他这个桃根儿了!!
挖断了它,断了不堪回首的一生。
桃根儿抡起了铁铲,这是他最后的执念。
泥土纷飞,桃根儿疯狂的轮着铁铲,嘴里嗬嗬的声音,像极是一个受伤的野兽死前的哀鸣。
盘根错节的根逐渐的露了出来,铲断它,一定要铲断它!!
桃根儿顾不上磨破的手,已将铁铲柄上沾的鲜红,依然奋力的轮着铁锹。
“叮!”
“叮!”
铲尖像是撞到了大石头般的停下。
桃根儿凑上前用手扒拉了一下,看到了个棕色的布料角。
清掉旁边的泥土后,刨出了个完整的绸缎包袱。
拎着沉重的包袱到屋内,桃根儿凑着蜡烛,仔细打量着它。
这原先应是个黄色绸缎包袱,埋了很久后褪了色。
桃根儿忙不迭的解开了它,一块黄金玉玺露了出来!!!
方圆四寸,上纽交五龙!!
翻转后,上面赫然刻着:宋祥兴少帝赵昺!!
包裹里还留着一张黄麻纸,纸上没有字,只有一副潦草的画。
一个老人,在海边,一个孩子,身边散落着一个包袱。
还有一根桃树,桃花点点,桃根盘错。
李桃根抬起了头,眼神深邃,仿佛变成了另一个人。
半年后,淀山湖白莲堂。
一个干练的男人,用剑柄敲开了山门。
“施主光临,有何贵干?”
“来寻韩山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