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中老槐树下,傅成魂魄现身,原是阴间无路,地府无门。
白发人送黑发人已属人间至痛,如今阴阳两隔忽得相聚,二老一魂相顾垂泪,声噎难言。
李修安静立一旁,未作打扰。
当得知傅成无法投胎转世,傅奕与夫人更是悲痛不已。
傅夫人忽地来到李修安面前,扑通跪下,泪眼婆娑道:“还请道长帮帮我可怜的成儿,给他指一条明路!”
傅大人亦是来到李修安面前,欲要跪下。
李修安急忙扶起二人,想了想道:“实不瞒二位,贫道只会招魂,并不会超度亡魂,不过二位不用太过伤心担心,待过些时日,当今圣上修建的那水陆大会开始时,定有高僧超度孤魂野鬼、冤魂枉魂,彼时,令公子亦可前往地府投胎。”
李修安确实不会超度亡魂,虽然可借通幽之法把傅成魂魄领到地府,但李修安又想到这傅奕对于水陆大会的态度,只怕他事后又要死谏,如此还不如顺水推舟,一举两得。
当然李修安并非强行要改变他对佛教的态度,只是告诉他一个道理:“佛是佛,教是教,佛教不等于佛。”
傅夫人与傅成听了大喜,一人一魂再次拜谢李修安。
但傅奕却是表情复杂,面色狐疑不定,毕竟他对佛门成见过深。
“道长,这水陆大会真能超度亡魂否?非老夫不愿相信道长,只是这些个什么个佛门法会、功德大会此前亦不知办过多少次,从未亲眼见过亡魂被超度,小儿如今魂附槐树下,岂不恰好证明了此看法?”
李修安道:“此番水陆大会与以往不同,负责超度亡魂的僧人乃真正有德行高僧。”
听闻此言,傅奕又是嘶了一声,依旧将信将疑。
见此,李修安又道:“俗话说眼见为实,耳听为虚,傅大人既有所怀疑,不如等些时日,等那水陆大会正式开始时,如若真的毫无效果,那时傅大人亦可以此为证,劝解当今圣上,贫道在长安亦还会待些时日,到时傅大人尽可来找贫道。”
傅奕听了,深思一番,觉得颇有道理,于是对刚刚言论道歉,并再次拜谢李修安。
李修安摇头,临走时,特意叮嘱他们勿要过于频繁招呼傅成的亡魂。
毕竟阴阳有所相冲,过于频繁的接触无论是对亡魂还是生人皆为不利,傅奕一家人谨记在心。
......
却说南海普陀山观世音菩萨,自领了如来佛旨,在长安城访察取经的善人,日久未逢真实有德行者。
忽闻得太宗皇帝宣扬善果,选举高僧,开建水陆大会,故心中有所打算,待那大会开始前,亲自见他一见,看他是否符合取经人要求。
这夜,观音菩萨与木叉自土地庙走出,二人化身癞头和尚游走在空荡的长安大街上。
木叉看了眼天空月色,问道:“菩萨为何要半夜出来?”
菩萨回答道:“吾听闻那水陆大会的法师坛主乃是江流儿和尚,你是有所不知,他本是极乐中降来的佛子,又是贫僧引送投胎的长老,贫僧想见一见他,看他如今是否德行合一,如此也不枉佛祖的嘱托。”
木叉又问道:“为何要在半夜去见这和尚?”
菩萨笑道:“俗曰:三更灯火五更鸡,半夜见和尚,时机刚刚好。”
二人随即化风来到化生寺,只见那玄奘法师正在烛光下虔心打坐修行,诵读经文,为即将到来的水陆大会做万全准备。
菩萨见了大喜,心道:“果是个勤奋上进,有真实德行的好和尚!”,于是心中自有打算。
菩萨与木叉返回时,菩萨忽的驻足。
木叉疑惑,正要询问菩萨时,忽见前头一破落门户,黑暗中隐有所动,尤其是那门窗摇摇晃晃,但今夜却是平静的很,并无风儿。
木叉见了,喝了一声:“哪来的宵小野鬼!”,于是使了个定身法,那些个吓得仓惶逃跑的小鬼一个个被定住,现了真身。
木叉欲要上前,菩萨却道:“你且退下,勿要伤了他们。”
木叉听令,退后了两步,菩萨随指一点,解开了他们的定身。
小鬼们吓得纷纷跪地求饶:“法师饶命,法师饶命!”
菩萨见了一眼那门窗上新补上的木头、墙壁上堵上的窟窿,于是问道:“这些是你们做的?”
小鬼们点头,于是把山外遇到的道士,以及劝善的话细细道来。
菩萨听了,微微摇头后又点头:“善哉善哉!此前倒是贫僧的不是,未曾考虑过你们,你们走吧,此后望尔等继续行善,将来自得善果。”
小鬼们听的大喜,随后离去。
菩萨想了想道:“看来这长安亦有得道之人。”
木叉问道:“菩萨,此人是谁?”
菩萨却是摇头:“无论是谁,凡劝人行善者皆是我同道中人。”
木叉点头:“菩萨教诲的是。”
二人遂返回土地庙。
......
九月甲戌,初三日,癸卯良辰。
玄奘大阐法师,聚集一千二百名高僧,都在长安城化生寺开演诸品妙经。
此番开讲经文不过是预热,俗称造势,正会待七日后方才开始。
唐太宗早朝结束后,率文武百官,乘凤辇龙车,前来上香。
那些个跟随而来的百官,亦是拜佛拈香,唯有傅奕站在一旁眉头紧锁,心事重重。
他见这水陆大会排场宏大,这道场更是幡旗飘舞,宝盖飞挥,气势恢宏。
心想如若不是道长和长子缘故,他定要冒死再谏。
唐太宗看了却是满心欢喜,他对众僧人吩咐道:“汝等秉立丹衷,切休怠慢佛事,功成之后定有重赏。”
那一千二百僧人听了,齐齐顿首谢恩。
这水陆大会由大唐皇帝亲自下令修建举办,对于长安的佛门来说,乃百年难得的**会,本应是大喜事一件,然却引起了诸多僧人的不满和猜忌。
原因是这玄奘法师挑选的一千二百僧人,多是籍籍无名之辈,甚至长安城有些有名的大寺竟一个僧人也未被选中,这引起了他们的不满。
于是便暗自诋毁这水陆大会和玄奘。
说什么玄奘挑选的僧人多是自己寺庙的或者熟人,选人不公诸如此类的。
还说什么玄奘也不过是依靠了他那位状元父亲,才当上了这都纲。
几个僧人正在茶楼喝着茶,窃窃私语着,他们与苦行僧不同的是,倒有几贯村钞。
他们正愤愤不平时,忽的听到街头有人高喊:“卖袈裟、锡杖!袈裟、锡杖卖!”
在长安,这年头,头一次听到有人卖袈裟与锡杖的。
于是这些个愚僧们出于好奇,纷纷出来一看究竟。
见是两个疥癞僧人,身穿破衲,赤脚光头,将袈裟捧定,艳艳生光,于是有人上前问道:“那癞和尚,你的袈裟要卖多少价钱?”
和尚道:“袈裟值五千两,锡杖价值两千两。”
僧人们听了,皆是笑道:“这两个癞和尚莫不是疯子傻子,不过两件粗物,竟敢漫天要价七千两,除非穿上能长生不老,否则就是成佛作祖,也卖不得这么多价,我与诸位打赌,绝对卖不成。”
其他愚僧亦是附和:“是极,是极!”
卖袈裟的僧人不争吵,只是道:“贪淫乐祸的愚僧,不斋不戒的和尚,毁经谤佛的凡夫,岂能见我袈裟之面。”
一众愚僧听了,脸色大变,欲要与癞头僧人争个长短,却发现眨眼间对方已经走远。
回到茶楼,几位依旧愤愤不平,欲要找人说理。
忽见茶楼角落有一慈眉善目的道人,于是便要拉着道人,让这道人评理。
这道人便是李修安,他自然知道那两僧人是菩萨与木叉。
见他们非要让自己说理,李修安道:“此话倒也不假。”
听到这话,僧人们脸色又是一变,欲要争辩,李修安却故意提高声音道:“佛门本应绝尘念,奈何袈裟裹贪痴,口念经书心恶浊,眼瞧他僧心生恨,难道贫道说错了吗?”
听到这话,其中一些僧人惭愧的低下了头。
李修安走出茶楼,抬头看了眼天空,这天大体明亮晴朗,但远处总有些抹不开的乌云。
这水陆大会说起来倒也有些微妙,长安众人大抵持赞赏或者中立的态度,除了傅奕,不过能理解,毕竟他是为社稷为民生考虑。
反而是佛教中自己人开始泼起了污水,其实他们并没有损失什么利益,只是因为没能从中获得利益。
严格来说,也不能说没获利,毕竟佛门影响力扩大,对他们来说亦是好事,可惜终究只是一群愚僧,一叶遮目。
最终那袈裟锡杖被李世民看中,当然菩萨也没收钱,李世民得袈裟锡杖后,即着玄奘法师穿了袈裟,持了宝杖。
李世民见了大喜,当真是一副活佛在世、菩萨现身的样子,于是又赐两队仪从,派官员送出朝门,叫他上街行走,往寺庙去。
在大街上,烈烈轰轰,摇摇摆摆。
长安城里,行商坐贾、公子王孙、墨客文人、大小男女,无不正看夸奖。
当然依旧有一小撮不和谐的声音来自不开化的僧人,还有僧人见了他身上的袈裟和锡杖后,心中后悔没凑钱将此宝物买下来。
转眼间,七日水陆大会正式启坛。
李世民即派驾,率文武百官、后妃国戚,早赴寺里,又下旨:无论大小尊卑,皆可进寺听讲。
此刻,寺庙外的一棵苍天古树下,暗中聚集了一群小鬼,正常情况下,他们一般深夜才出来活动,但今天是个特殊的日子。
“哎呀呀,好多人啊,我好怕呀,要不我们回去吧,晚上再来?”大头鬼心中忽的惧怕了起来,弱弱的开口道。
“怕什么,我看你别叫大头鬼了,叫胆小鬼算了,咱大唐的皇帝不是说了吗,无论大小尊卑,皆可听讲。”赌博鬼鄙视道。
“这不一样啊,我们可都是一群孤魂野鬼。”又有魍魉鬼道。
“孤魂野鬼怎么了,难道你们以前不是人吗?要是早能投胎,谁愿意继续当鬼?”
此话一出,一众野鬼陷入了沉默。
是啊,当鬼当的太久了,他们自己都差点忘记了自己原先也是人。
见此,赌博鬼又打气道:“那道士不是说了吗,等有缘人为我们超度,还有前几日你们碰到的那和尚不也说了,善有善果吗?这水陆大会不正是超度吾等孤魂野鬼、枉魂冤魂的吗?”
其他小鬼们听了亦是点头。
此刻寺庙里,亦是无比紧张,心情忐忑的还有傅奕与他的夫人。
早些时候,他们听从李修安的建议,定制了一把特殊的白布伞,待水陆大会正式开始的这天,令傅成的魂魄附身在白伞中,他们二老携白伞前来听讲。
傅成魂魄入伞前对父亲母亲道:“孩儿记得这庙外有一棵苍天古树,如若这古树枝叶无风向西吹动,那便表明孩儿前去地府投胎了。”
二老谨记在心。
在水陆大会即将开始的这一刻,傅奕的心情很复杂,虽然他极不喜佛,但此刻他心里又在祈祷希望这是真的,毕竟哪有父母不心疼自己孩子的,哪怕已经阴阳相隔。
李修安应唐太宗之邀,亦来参加这水陆大会。
见李修安前来,唐太宗诚邀李修安进后法堂,被李修安婉言拒绝了,相对于后堂的清幽奢华,李修安更喜欢这大殿外的接地气。
半个时辰后,玄奘法师登上多宝台,着锦斓袈裟,正式开讲。
玄奘法师一开口便是仙音嘹亮,佛号喧哗。
那法师在台上,一开口念的便是《受生度亡经》。
佛音缭绕心自静,那些个鬼魂们听的痴迷,如同冬日里的一缕暖阳照在了身上,却是暖在了心里;又如同迷路在外的孩子霎时发现了一盏指引回家之路的明灯。
他们全身沐浴在了肉眼看不见的佛光之中,而后竟发现了链接地府的通道向他们打开。
鬼魂们大喜,一个个涌入这特殊的通道前往地府。
很快,这佛音吸引了更多的鬼魂前来。
“老爷,夫人,你们看啊,外面那颗古树的枝头动了!”
傅奕与夫人遂扭头看向外面,果见那树枝簌簌直响,枝头一致向西。
见此,傅夫人再也忍不住泪流满面,傅奕亦是心有所慰,如此,他对于佛有了新的认识。
此后对于真正的高僧他敬重如道。
玄奘念了半天的《受生度亡经》,却是一刻不停歇,又念一会《安邦天宝篆》,又宣一会《劝修功卷》。
这《安邦天宝篆》自是念给后堂的太宗皇帝与大臣们听的,《劝修功卷》则是念给下面的大众听的。
这时,忽有一和尚厉声高叫道:“那和尚,你只会谈‘小乘教法’,可会谈‘大乘教法’么?”
此言一出,众人皆是一惊。
只见一和尚走上前,拍着宝台。
玄奘闻言,却是大喜,翻身跳下台,起手道:“老师父,弟子失瞻,多罪。见前的盖众僧人,都讲的是‘小乘教法’,却不知‘大乘教法’如何?”
和尚道:“你这小乘教法,度不得亡者超升,只可浑俗和光而已;我有大乘佛法三藏,能超亡者升天,能度难人脱苦,能修无量寿身,能作无来无去。”
玄奘正欲询问这大乘佛法何处可寻,那和尚以及身后跟随的和尚却被唐太宗下令拿下,推拥进了后法堂。
唐太宗认得这两位正是前几日卖袈裟之人。
两和尚又对太宗言说大乘佛法之事,太宗大喜,教法师引去,上台开讲。
菩萨随后带了木叉在高台现了真身,众人大惊,纷纷拜祷。
那菩萨却径直来到李修安身边。
李修安起手道:“见过菩萨!”
观音菩萨微微颔首,又看了眼李修安问道:“你在何方修行?是何人的弟子?长安中那些行善的鬼魂可是出自阁下之手?”
李修安正色敬重道:“不过是些举手之劳,禀菩萨,贫道有幸入得五庄观,拜镇元子大仙为师!”
菩萨听了,喜道:“原是镇元子大仙的徒弟!善哉善哉!”
李修安点头。
菩萨遂踏祥云,直至九霄,待身影渐消时,半空中落下一张简贴,贴文如下:“礼上大唐君,西方有妙文。程途十万八千里,大乘进殷勤。此经回上国,能超鬼出群。若有肯去者,求正果金身。”
由此,长安无数人见得了观音真身,又得观音指点那大乘佛法的出处。
此后大唐境内,再无观音难近,如来难度之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