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了阁楼,再出府门。
白日时光即将告罄,街上人声散漫。
陈渊晃动着手中白瓷酒瓶,水声淅沥,显然已经要见底了。
百味居的老酒虽然醇香,可自己嫌那味道酱气太足,还是都尉府外一家老字号酒坊更合心意。
那日去吴启家中做客,喝的便是这家的清酒,风味清冽甘甜。
他的步子不疾不徐,到了酒坊门口:“老样子,斟满就成。”
“得嘞陈大人!”
酒坊老板熟捻的抄起漏斗,酒珠晶润透亮,在空中汇成一道银线落入白瓷瓶中。
“知道您好这一口,特地留了些,不然恐怕都得被人买走!”
陈渊正掏钱放在桌上,闻言微微一怔,似乎有些意外。
“今天是什么日子,生意这般火爆?”
老板伸手将瓶子递给陈渊,又往白褂上擦了擦。
“大人有所不知,刚来了七八个人,个个兵卒打扮,张口就要了所有现酒,说是今天要宴请贵人......”
“也不知是哪里的贵人,那些酒可不少!”
接过瓶子,陈渊无端想到今早那群人,但并没有接茬。
反正与他也扯不上干系......
算算时间,估计府里那帮饿死鬼也该吃的差不多了。
刚一转身,却听见背后有人呼喊:
“陈兄!”
扭头一看,那人一身灰袍,背负长剑,可不就是剑明子吗?
只见他快步走来,后头还跟了两个人影。
“行啊,有本事了,连府衙都不来,不说明白可别怪我扣你的俸禄!”
这自然是兄弟间的玩笑话。
剑明子犹豫了一瞬,之后照例毫无骨气地讨饶:“别啊陈兄,一个月就这几两碎银,我可不想喝西北风去......”
他还想说些什么,旁边黑衣男子突然开口:
“久仰大人盛名,我这师弟真是劳您费心了!”
陈渊眸光游移,这才开始打量另外两个人影。
说话之人立在剑明子左侧,浓眉大眼,穿着圆领玄黑罩衫,气机沉稳,双目有神。
而右侧之人腰系革玉板带,一身华衣颇为显贵,只是眼神冷漠,时不时瞥两眼陈渊,目光中隐隐带着厌弃与轻视。
见状,陈渊微微蹙眉,他肯定自己与那人互不相识,但也懒得计较。
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犯不着动气上火。
干脆利落地忽略掉华衣男子,对着剑明子问道:“这位是?”
“这是我的同门师兄,常庆云,平素很照顾我。”
剑明子解释的干净利落,陈渊自然给足了面子,拱手道:“原来是常兄当面,都是虚名而已,实在不敢当!”
“陈大人不必客气,遍观大人行事,实证我所言非虚!”
常庆云也早就好奇这位少年英才,自家师弟是个眼高于顶的,可在平常书信中却对其赞誉有加。
今日得见,果真仪表堂堂,气宇轩昂!
比之门内几位修行种子也毫不逊色!
谈兴正浓之时,突然眼角余光瞥到什么,似乎有些尴尬。
自己光顾着聊天,把正主给忘了。
常庆云指着身旁的华衣年轻人,赶紧引荐道:“陈大人,这位是江州威远伯府的韦黎川公子。”
陈渊这才多看了其一眼。
大齐有规制,非军功不得封爵,想来这人祖辈也是英杰......
可关他屁事。
就算是公侯自己也没必要腆着脸巴结,故而也只是轻描淡写地看了一眼,应了一声“哦”字。
韦黎川当即神色更冷郁几分,透着股世家子弟特有的傲气。
他自小长于朱门大院,锦衣玉食,颇受宠爱,听惯了奉承之言,这会只觉得被驳了面子,当即脸上有些挂不住。
韦家伯爵之位,在郡城虽然只是中流,可也不是这种地方小官可以忽视的!
“你就是陈渊,为何威逼我家的敕造官?”
韦黎川这话极为强硬,甚至有些质问的意思。
剑明子皱皱眉头,赶紧出来打圆场。
今日为了那事来寻陈渊,本就羞愧,结果韦黎川还傲慢如斯,更让他不知怎么开口了。
可陈渊也不是个能受气的,这种询问方式,换做镇妖军那帮汉子倒也可以理解,毕竟整日忙着斩妖,要想多么温和亲切也不可能。
但这人身为伯府子嗣,却无半点教养,实在令人不喜。
不过提到敕造官,他倒是明白了。
感情是来出头的?
想到这儿更没有什么好话,只是平淡地看着韦黎川,随意道:
“贵府的人实在没规没矩,不仅堵在尉府门口,还敢厉色呵斥我手下兵卒,威远伯府倒是厉害,都可以插手地方军机要务了?”
闻言韦黎川脸色一变,自古武勋与地方纠结都是忌讳。
更别提他家早就开始败落,少有人能顶的起事,唯一的亲兄也只在镇妖军里办差,可尽管如此,却是万万受不住流言蜚语的。
陈渊继续道:“碰到我也就是惩戒一番,要是换做别人,可没那么容易姑息!”
韦黎川也不是个蠢笨的,没打算在这种事上纠缠,
只是袖中双手紧攥,指节握的有些发白,皮笑肉不笑道:
“那真是有劳了,不过我特地从郡城过来,就是为了将剑明子聘为护卫,而且不日就要前去幽州伏崖关!”
这话掷地有声,隐隐带着几分骄傲。
见陈渊愣住,常庆云开口解释道:
“幽州要塞最近不太平,时常有大批妖族袭扰,故而有许多军门子弟,效仿祖辈奔赴边疆......”
幽地背靠江州七郡,常年大动兵锋,两州虽然毗邻,可一个气候宜人,山川秀丽,一个黄沙漫天,金戈铁马。
可谓是天壤之别!
而伏崖关就是两州交界处唯一的重塞,从义永去那里倒也方便。
陈渊反应过来后,这才高看这贵公子两眼。
先前瞧他言语刻薄,凭着心中对纨绔子弟的刻板印象,只道又是草包之流......
没想到竟有投效疆场的胆量!
韦黎川见他眼神冒犯,不由的涨红了脸,恶狠狠地瞪了回去。
话头既然已经撂出来了,剑明子将陈渊拉到一旁,硬着头皮开口道:
“陈兄,这事儿是我不地道。”
“只是我以往承了常师兄的大恩,他昨日上门来邀我同行,实在不好推辞......”
“无妨,你去吧!”陈渊回答的并不犹豫。
“陈兄你肯定在怪我。”
“......”
剑明子看他如此爽快,还以为他是心有不满,刚要说些什么,只见陈渊抛来一枚古朴的令牌。
正当自己好奇琢磨之时,却看到了两个威严大字。
嘶!这是?
还以为是自己眼花了,赶紧揉揉眼皮,那“镇妖”字样却没半分变化。
剑明子意识到什么,仿佛手中拿着个烫手山芋,赶紧丢了回去。
他这种宗门之人,与寻常官员相交也就罢了,却不想和镇妖军扯上关系。
开玩笑!
这些年被镇妖军夷山灭宗的门派可不少!
尽管这些宗门屁股大多也不干净,可想像总归是有些不自在的。
“陈兄,你被镇妖军选中了?”
剑明子声调大了一些,尽管早就料到这是迟早的事,但真到成了的这一天,还是有些惊异。
毕竟,他可没听说师门中有人与镇妖军之人相交。
自己也算头一个了!
这话自然也没瞒着常庆云、韦黎川两人,或新奇,或犹疑......总之是神态各异。
韦黎川更是意外,自家大哥虽进了镇妖军,但对其中门道向来讳莫如深,可见这里的不寻常。
没想到这少年如此年轻,竟被镇妖军相中?
“一个信物罢了,八字还没一撇的事情,不过总是让人多了几分念想。”
陈渊嘴角含笑,神态沉稳而内敛,没有半分骄色,好像是件平常之事。
“所以啊,后头我要去了镇妖军,你也没法与我同行,不如去边疆磨砺磨砺。”
剑明子自然懂这话的意思,只是似有感慨不吐不快。
“世事果真难料,与陈兄相逢似乎还在昨日......”
陈渊浑身一颤,他一个大男人,这话听起来真有些头皮发麻。
正要打断他的“伤春悲秋”,却听到后面传来爽朗的声音。
“头儿,你咋一个人在这儿唠嗑!”
转头却见雷勇、吴启一行人出了府门,都朝这边走来。
他们看到剑明子也颇感意外,后来知道了事情缘由,更没有丧气。
自家兄弟都是有能耐的,怎么会眼红?
只是当下又要拉剑明子再去喝上一场......
“剑兄,今天你不跟我们喝几杯,这话可说不过去!”
“不是我不从,是已经决心要戒酒了......”
“戒酒?戒个屁!男人还能不喝酒的?”
“走吧走吧,反正都出来了......”
夕阳洒下最后的余晖,暖风和畅,伴着豪放的大笑,依稀可见城中飘出的炊烟。
陈渊静静看着他们,忽然觉得有些空落落的......
下一瞬间,他忽然注意到什么,却见人群中的吴启怔怔出神,似乎被什么东西勾动了心事。
而没等他做出动作,却听常庆云那边传来声音。
“诸位兄弟,你们都是县中好汉。”
“我手下今天不长眼,冲撞了各位,此刻恰巧备下了酒席,不如一同前去饮用?”
“就当为各位赔罪了!”
说话的竟然是那位伯府公子,韦黎川。
听到这话,其余人不免将目光看向陈渊。
陈渊眼睛微眯,突然明白酒坊老板说的“贵人”是谁了。
不得不说,这韦黎川长于大院,关键时候竟能放下架子。
这是隐晦的向陈渊示好,毕竟这般年轻就被镇妖军看重,若是成长起来前途真是不可限量!
当然,就算半途夭折,也损失不了什么。
对此,陈渊心里自然门清,同样没将先前的不快放在心上。
伸手不打笑脸人,他也没有阻拦的道理,只是嘱托道:
“你们自去便可,不过一定要有度,明天可还得正常上衙!”
陈渊注视着众人远去,手中磨搓着那枚令牌,不知在想些什么。
是否能进镇妖军......明天也该出结果了。
事情看似十拿九稳......
但没到最后一步,便做不得数。
总归还是有些没底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