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桥村距县城有20多公里，每天只有一趟班车，摇摇晃晃开到县城要一个多小时。
从周至家门口经过是上午11:30，看太阳的高度，现在时间还早，周至又躺在睡椅上眯瞪了一会儿。
睡觉时梦见自己在在粪坑边上厕所掉下去了，满身都是粪臭，还混着一股腥臭味儿，恶心的只想吐，可怎么吐也吐不出来。
直到家里的橘猫圆圆蹦到他肩膀上舔他脸上的伤痕，他才突然惊醒，看到爹和大哥正在樟树下处理野猪，猪倒挂在树上，臭味儿就是那儿飘过来的。
猪毛已经完全褪下，肠肚用盆接在下面，两扇黑花花的肉，已经清晰可见，发财正在父亲脚边舔舐血水，趁父亲一个不注意，歪头舔了一下盆里的猪大肠，又若无其事的继续舔血，这一看就是惯犯。
暑假期间天正是热的时候，不像过年期间可以腌腊肉，这些猎物的肉要快速处理好，要不然很快就会发臭变质，现在没什么高科技，只能晒干，毒辣的日头也算是派上了用场。
“爹，我想今天就去县城把麝香卖了。”周至翘着二郎腿坐在睡椅上撸猫。
父亲性子内敛不爱说话，看起来一副严肃的样子，有时犯错了还得挨他的揍，上辈子周至一直惧怕他，今天两人聊了心事之后，父亲的形象在他心中更真实，说话也不再紧张了。
“你等我一下，切一只猪蹄给你三叔，你妈还攒了20个鸡蛋，也一起带过去。”周世忠先不管肠肚，直接把肉劈成两扇，几刀就割了一只蹄膀下来。
母亲端出掺了麸皮的猪食，在猪圈里用木勺刮得石槽吱吱作响：“世忠，让老大把猪肝送去李婶家，上回借的盐还没还。”
大哥耳根突然涨红，装作没听到，沉默不语，低着头用一根木棍戳猪鼻孔。
家里这种迎来送往的是向来的交给老三去做，他一张嘴能说会道，能很好的传达爹妈的意思，也能精准捕捉到对方的情绪变化，如果是老大去做，他总是不声不响的去，不声不响的回来，会搞得人莫名其妙。
周至看到大哥像个小媳妇儿一样害羞暗暗好笑，原来这时候和李娟就有故事了，钢铁直男也有春天啊。
父亲用棕叶将猪肝穿起，踢了一脚蹲在猪头前边的大哥，“快去，发什么愣。”大哥这才灰溜溜的过去。
爹妈怕是早就发现了大哥的心思，故意安排呢，可不能低估他们的侦查能力。
任何年代都是女儿不愁嫁，儿子却担心找不着媳妇，周家三个儿子虽然都还年轻，但婚嫁的压力早就来到周世忠夫妇头上，一直在细细观察他们的动向，并不断添柴加火。
周至短短睡了这会，精神头已经恢复了，一个通宵回来浑身臭嗖嗖的还没洗澡，他不能忍受这样子出门，“你先把东西准备好，我去洗个澡。”
他在外面晾衣杆上取下晒干的衣服，拿着镔铁桶从屋后水井里打了一桶凉水，穿着裤衩子直接冲，井水冬暖夏凉，淋到身上冷冰冰的，两桶下来，整个人都清爽了许多。
穿裤子时发现裤裆上的豁口已经缝好了，针脚细密，一看就是小妹的手法。
这么好的小妹，太贴心了。
“妈，县城里好玩吗？你去过没？”周晚晚围绕在妈妈身边，叽叽喳喳说的不停。“我最远只去过旁边镇上，就是自己学校，县城不知道是什么样子？”
妈妈一眼就看出女儿的心思，小妹向来有什么话不直说，拐弯抹角的让你去猜，这次妈妈故意装作不知道她是什么意思，一个劲说自己没去过。
小妹又跑到外面去和爹旁敲侧击。
周至估计班车快来了，怕出门找不到地方吃饭，把早上的剩饭用开水泡软了，就着剩菜直接吃。
“妈，我还没车费钱。”周至使用电子支付已经习惯了，差点忘了要用现金付车费。
家里的财政大权是妈妈掌管，这一点周至不会有任何疑问。
申慧云扒拉着荷包，里面没零钱，从里面掏出两张纸币，“一块五的车费，回来时你卖了麝香有钱，我就不给你车费了，县城里人多眼杂，卖了钱小心捂好，别把钱搞丢了。”
“小妹也想去玩，你就再给两块。”周至了解小妹的心思，顺口帮她求求情。
“你们这些家伙，都是前世欠你们的。”申慧云又掏了两块，“天气热，剩下的钱两个人买根冰棍吃。”
周至把装麝香的竹筒在腰带上仔细挂好，冲着外面大喊，“晚晚，快点换衣服，妈妈答应了。”
“太好了，二哥，你真是我的大救星，妈，你是天底下最好的妈妈。”她在门口越过门槛，有口无心的说几句亲热话，径直回房间换衣服去了。
周至站在大榆树下等车，手里提着的是给三叔的肉和蛋，看到远处一栋青砖楼房大门紧闭，心里狐疑，涂辉又去哪里鬼混了。
涂辉是和他一起光着屁股长大的发小，周至回来两天还没见着他，有点奇怪，明明上辈子在出国之后才分开的呀。
班车的喇叭声打断了他的思绪，看着一溜烟的灰尘由远及近，已经习惯了后世方便快捷且干净的交通条件，周至一脸嫌弃。
这时候的农村连一条平整的泥巴路都没有，全是大大小小的土坑，车一经过，是漫天的灰尘，班车停在周至身前，他赶忙用手捂住了鼻子，结果眼睛里进了灰，真是操蛋。
售票员使劲用手推开车门，一股子混合气味涌入周至鼻腔——汽油味、烟味、汗臭味……他没犹豫，把小妹一把推了上去，自己也上了车，一看好家伙，座位已经坐满了，发动机顶盖也坐满了，还有三个坐在走廊小板凳上。
我靠，这车核载19人，这车上起码有30个人了吧，警察叔叔不管吗？
严查超载是10年代以后的事，此前虽有相关法律条文的约束，可没人当回事，12年因为客车超载导致特大公共交通安全事故，交通运输部开展了专项整治行动，此后才基本杜绝超载。
周至冲着售票员招呼，“大姐，能给我们两个小板凳吗？”
售票员过来收车票钱，轻蔑一笑：“他们是自己带的，没凳子你就坐地上吧。”
行，这服务水平也算是时代特色。
地板上泛着一层油油的光亮，到处散落着瓜子皮，还有某种不可名状的脏东西，周至看着就十分不适，怎么坐得下去，他把肉放在车门旮旯里，和小妹都靠着车门站着，一遇到有人上下车，还得给别人让开。
车子摇摇晃晃行驶，又热又闷，周至担心小妹晕车，给各位叔伯婶子陪笑脸，终于在发动机顶盖上面挤出一个位置，让小妹坐下。
夏天，发动机，屁股烫啊，能有地方坐就别管烫不烫屁股了吧。
泥巴路渐渐变成砂石路又变为了柏油路，车厢颠得像炒豆子的锅，周至站着十分难熬，幸好中途有人下车抢到了一个位置，坐了下来，终于轻松了很多。
“西站到了啊！”售票员扯着破锣嗓子喊，一个多小时艰难的度过，周至拎着发软的腿下车，小妹却开心起来。
各类人群在这里大显神通，公路两侧到处都是小商贩——卖尼龙袜的、卖冰淇淋的、拉客的……市场经济的发展在这个贫穷的小县城初见端倪。
周至几十年没去过三叔家，连方向在哪儿他都不知道，不过这不要紧，三叔是中医院的医生，只要能找到中医院，就肯定能找到他。
父亲兄弟四人，都在乡下务农，只有三叔在兄弟的帮扶下自己死命读书，初中上完又去读了县城卫校中医班，在六十年代就分配到航运公司的医务室工作，端上了铁饭碗，后来公司解散，他又进入了县中医院工作，整个家族同辈人中只有他一人走出了大山，改变了命运。
不光如此，其他兄弟几个还在地里刨食为一日三餐而担忧的时候，他就把大量的心思投入到孩子的教育当中，两个儿子相继考上大学，其中一个还是清北。
每当父亲和人说起老三，总是说他如何聪明，如何能说会道，在周至印象中，三叔挂在嘴边的人生信条一直都是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
至少在那个年代，读书是真的高。
中医院在主街正中间，这个大致的方位一直没变，周至带着小妹走了20分钟终于找到了中医院。
这栋主楼越看越觉得眼熟，周至想起几十年后医院虽然扩建了不少，但主楼一直都没变，一栋六层建筑，蓝色玻璃窗。
周至拉着小妹绕了一圈，终于找到一个挂牌子的地方——中医门诊。
对了，就是这里，三叔就是学中医的。
刚打算进门，就被一个模样秀气穿白色印花衬衫的小姑娘拦住了，“看病啊，外边排队，没看见里边有病人吗？”
“不是，我找人。”
“去去去，这是你找人的地方吗？”小姑娘从头到脚打量着他，把门口堵的死死的，不让他进。
周至这身缝缝补补的打扮，腰间还挂个竹筒，一看就知道从土疙瘩里出来的，在城里被人看低是常有的事。
“周世义，中医科的周世义，我找他。”周至急着报出三叔的名字，再不说怕小姑娘把门给关上了。
“哦，找周医生啊，你是他什么人？”小姑娘微微昂着头继续用一种审视的眼光调查户口。
周至实在忍受不了她这城里人的做派，但此刻还是要陪着笑脸，“我是他侄儿，家里杀了猪，给他送猪蹄，今天温度高，我怕猪肉变质，医生，麻烦你告诉我他在哪个房间坐诊？”
这小姑娘估计也就十六七岁，比周晚晚大不了多少，周至故意喊她医生，抬高一下她的身份。
“呵呵~，看你叫我医生的份上，就告诉你吧。”小姑娘一脸得意，冲着里面那张空办公桌一指，“周医生今天没上班，对面那张桌子就是他的。”
“来吧，我带你去，他就住在我隔壁，我爹也在中医院上班。”小姑娘招招手，言语中透露出一种骄傲。
周至并不疑心，跟着他在小巷子里七弯八拐，进了一栋新楼，到了三楼，小姑娘敲响了一张油漆尚新的铁门，大声道：“周叔，来客人了。”
很快铁门哐当一响，从里面露出一个秃顶的圆脑袋，周至松了口气，终于到了。
周晚晚在后面悄悄吐了吐舌头，怎么找个人这么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