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话一出,在场的郎官们未曾料到,这位看似温润的进士,竟敢当众与主事针锋相对。
全场一片哗然,这帮本就不安分的郎官们,早就被吏部延宕的分拨观政搞得心中恼火。
眼下这场面,真可谓是看热闹的不嫌事大。
四下新科郎官们本就憋着一肚子闷气,如今见有人公然顶撞吏部主事,自然是兴奋异常。
一时间,窃窃私语声此起彼伏,甚至有人忍不住低笑出声。
紧接着,不知是谁先带了头,竟有稀稀拉拉的叫好声响起。
这一开了头,便如火星落入干柴堆,瞬间燎原。
叫好声接连不断,甚至逐渐高涨,隐隐有冲破屋顶,直冲云霄之势!
场下的士子三五成群的,或是交头接耳,或是鼓掌呐喊。
基本都是同一地域的郎官们聚在一起,北方的,南方的,南直隶的,湖广的,山西的......
无论哪朝哪代,这乡党在官场上的影响始终深远。
同乡士子赴京赶考,住在同乡会馆,更使得同省之人关系密切,彼此扶持。
这也就是,朝堂之中,党争最开始,都是以乡党的面貌出现。
“说得好!好!”
刘廷谏在周围几人之中喊得最大声,兴奋地甩着手臂。
“刘兄,刘兄,”旁边湖州府的陆之祺一脸疑惑的说道:
“你喊归喊,半蹲着干嘛?”
“有吗?”刘廷谏支起了身,抖了抖双腿,“站久了,腿酸!”
随后又转过身,看向前方,开始半蹲身子,直到只看到前排郎官的后脑勺,确认无误,于是又兴奋的高声喝道:
“说得好,太好了!!”
陆之祺左右看看,慢慢的也缩下了脖子,举起双手挥舞,兴奋的没有出声。
“哎哟,这位仁兄,这样可中?!”
陆之祺身后传来问话,他回头一看,只见一年轻郎官笑着说道:
“小弟河南南阳府,吴阿衡,吴隆徽!”
“不敢不敢,不才湖州府,陆筠修!”
“那好哩!你们浙江那个李同年,俺是真服了,硬邦邦的硬骨头!硬气!”
“哈哈,咱们浙江出来的!不卑不亢,有理有据!咱脸上也有光不是?”
这时又从旁挤过来一人,抱了抱拳:
“说得中!可真给俺们出了口鸟气!”
随后,他自我介绍了一下:“隆徽兄,陆兄,小弟河南归德府,丁启睿。”
“听吕主事说起方元辅,莫不是这李同年真有啥靠山?”
丁启睿看了看大伙,眼里露出“你懂的”意思。
刘廷谏突然回过身,压低声音说道:“这李同年,都不屑住咱浙江会馆,可见是家大势大......”
“原来系咁!”
大家眉头一皱,都听不懂说的啥。
只见这新插入的一人,长得昂首结喉,短小精悍,形如小猱,双手抱拳,用官话说道:
“不才,广州府袁自如!”
此时,李伯弢站在一侧,吕维祺站在另一侧,两人眼中都爆出了火花,就像角斗士一般望着对方。
吕维祺心中亦是惊诧,别说是这届新科进士,就算是往届,往往届的新郎官里,都没听说有如此大胆的——敢直接驳斥文选司主事!
这到底是什么来头!
自己算是碰上了对手了,得小心对待!
李伯弢的头脑,其实也没闲着。
今日之事,怕是不能善了。
自己人未到,便被撤了观政资格,这不是一个简单的低头认错能混过去的事。
哪怕最后这主事高抬贵手,可刚入官场就被记下一笔,日后旁人若是不知详情,又怎知自己的委屈。
等有人翻阅贴黄档案,见那一纸“吏部观政资格取消”,谁会去搞清缘由!
必定认为,这名叫李伯弢的士子大有问题。
自己的仕途就算没有到头,但这起步阶段,定会比旁人更为坎坷!
看着前方的吕维祺,李伯弢忽然觉得自己不能这样坐以待毙!
既然把自己逼到墙角,那就不做不休,把事情闹大,看看谁没道理!
李伯弢心中盘算了一下,觉得自己还算有一丝机会。
若是别人唱名那就算了,可这次确是吕维祺唱名。
毕竟李伯弢两世为人,对于这吏部还算熟悉,对于这吕维祺也并不陌生!
自己在穿越前,偷空写了一本《大明摄政》的闲书,还专门研究过他。
不管如何,李伯弢本人对于吕维祺,其实还算是敬佩的!
如果一个人,盖棺定论之时,能做到“士大夫仗义死节!”
那他就是一个高尚的人!
至少吕维祺做到了。
李自成攻洛阳之时,吕维祺劝福王朱常洵散财饷士,以济时荒,福王不从。
但吕维祺却不像其他人——嘴上说一套,背里做一套。
他则是尽出家私,设局赈济——这便是仗义。
洛阳城破之后,闯贼中有人认出吕维祺,称他为“振饥吕尚书”——可见吕维祺赈济灾民远近闻名,竟能够让农民军打算释放他。
但吕维祺不应,随后便于周公庙,用明史的记载就是:按其项使跪,不屈,延颈就刃而死——这便是死节。
这吕维祺最为知名的地方就在于,他是和尤时熙、孟化鲤并称为“洛西三先生”的理学大家!
传播讲学的正是王阳明的心学和程朱理学,此两者兼之。
当时的心学在南方早已是显学,可是在北方并非如此,一直还是以程朱学说为主。
而王学北传有三个最重要传播中心,一个是在陕西,一个是在山东,还有一个就是在河南洛阳!
当他归居洛阳时,便设立“伊洛会”,广招门徒,开门讲学,受听者众!
李伯弢心中暗想,吕维祺这正儿八经的清流,其实就应该去开书院讲学授业,而不是治理国家,真是摆错了位置!
这些读书人凡事讲究个规矩,所以今日之事,李伯弢甚至还有些理解他的行为!
当年轻的吕主事对他无理取闹的时候,李伯弢甚至没什么个人的怨恨。
只不过,自己总不能像这吕主事生命最后一刻那样,引项待戳啊!
总得反抗吧!
让李伯弢察觉到有绝地反击的机会,就在于他能推测出吕维祺的政治偏向!
吕维祺的衣钵,正是承自孟化鲤,而孟化鲤的至交好友,便是高攀龙与冯从吾。
这俩真是如假包换的东林啊!
一个是南直隶东林副元首——机密军师天闲星入云龙,一个是西北东林大统领——中军大将地强星锦毛虎。
更何况,李伯弢还清楚,后年这时,天伤星武行者邹元标和冯从吾将会在京师创办首善书院,这吕维祺就在其中出了大力!
虽说,当下的时局里,明面上只有东林而无东林党。
可这等政治倾向,未免也太明显了。
所以,这就是李伯弢的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