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吕维祺这几天来第一次遇到这样的情况,居然还有新郎官敢不到文选司听候分拨!
刚刚底下郎官的吵闹,已然让他有些不悦,现在又碰到这等匪夷所思之事。
吕维祺心中思忖:这届已未科,看来都不是善茬!
得好好教训一番!
省得今后目中无人,不听号令!
不过,能作为天官文部主事,吕维祺自然是面面俱到,手腕圆融之人。
哪怕像处理这样的小事,也只会做得方方面面,让人挑不出毛病。
他不动声色,拿起名册,再次看了一眼条目,温和的问道:
“李伯弢,浙江处州府人氏!在场有谁是他的同乡或是同年好友?”
场中的百来郎官相互看了几眼,终于有人在脑海中想起了这个名字,于是向外跨出一步,朗声说道:
“回吕主事,学生三甲同进士吴麟瑞。”
“浙江嘉兴府人氏。曾和李同年有数面之缘,乃进京赶考路上相识。”
“那你可知,他今日为何不来?”吕维祺点头问道。
“学生不知!”
吕维祺闻言,真是哭笑不得,心想这吴麟瑞还真是个实诚人!
不知道你站出来,回什么话啊!
吕维祺稍作思索,再次问道:“那你今日从浙江会馆出发,他可有给你请托告假?”
吴麟瑞愣了一下,自己都觉得奇怪,只得如实回道:
“学生从未在浙江会馆见过李同年!”
这回轮到吕维祺也开始惊讶了!
那他住哪?
按理说,全国举人进京参加会试,到了顺天府之后,都是分别住到各自省份的同乡会馆。
而浙江省的同乡会馆有两个,一个是浙江会馆,还有一个是单独的绍兴会馆。
这些同乡会馆,都是由同一乡梓的乡里——或是行商京城的商贾,更是曾住过同乡会馆的往届同年官绅资助而成。
因为,举子们住在会馆里,食宿几乎不花分毫,都是由会馆赞助提供。
所以,当时还是举子的处州李伯弢和嘉兴吴麟瑞,只可能住在浙江会馆里!
可现在,这吴麟瑞居然说从没见过李伯弢?!
就在此刻,又有一位郎官从后排站出,抱拳作揖,说道:
“回吕主事,学生二甲进士刘廷谏,浙江宁波府人氏。”
“确实如吴同年所说,会馆之中从未见过李同年!”
吕维祺听之,更是奇怪。
京师贵,居不易。
新科举子来自五湖四海,就算是家资丰厚,也不可能放弃这免费的食宿。
更何况会馆安静,往来人员简单单纯,更是便于学习。
不像是纷乱噪杂,更加昂贵的大客栈!
吕维祺虽然心中诧异,觉得此事蹊跷,但也未过分细究。
毕竟,这些细节并不妨碍他今日的安排,反而提供了一个借题发挥的好机会。
这分拨观政一事,看司里目前的状况,似乎还需几日时间。
要是每次,都像今日这帮郎官那样聒噪,那还如何办事!
今次,就得让这些新科进士记下一个教训!
吕维祺沉吟片刻,脸色慢慢变得严肃,语气低沉且威严。
“李伯弢,既不住同乡会馆,又未呈请假文,不知去向,此等行为于纲纪、于法理皆有不妥!”
“身为朝廷选任的进士,你等当铭记,仕途之路不仅在于学问才识,更在操守规矩。”
“国有国法,官有官纪,若初入仕途便不知检点,何以立身?何以服众?”
全场一片寂静。
诸郎官们低头垂首,谁也不敢言语。
有些老成的新郎官,心中早已反应过来。
看来这位吕主事想借题发挥,拿着李同年的人头立威,敲打众人!
也不知这叫做“李伯弢”的倒霉蛋,半只脚都还没跨入官场,会受到什么样的惩处。
说罢,吕维祺环顾一周,肃声宣布:
“李伯弢不守规矩,官仪有失,停止分拨,再行处理!”
“原拟定吏部观政,一并撤销,由本司重新选定人选替换!”
吕维祺的这两句话,犹如深水炸弹一样,在每一个人的内心深处炸开。
如果说第一句话还算在意料之中,倒不至于让人太过震惊——在场大多数人早就有所准备。
可这第二个处罚,却如平地惊雷般震撼人心!实在是出乎意料!
要知道,这可是吏部观政!
吏部啊,那是文选分天下,品评定雌雄的地方——掌管所有人的生死。
那可是每个官员心中的刘亦菲,迪丽热巴,Taylor Swift!
如果说为官就要去吏部,那观政也同样如出一辙!
多少人打破头皮,焚香祈福,只为了一个吏部观政的名额!
三百余进士抢三十五个观政名额!
虽说,观政结束之后,观政进士很难留在原部,但关键是——这是近水楼台的绝佳机会!
从上到下,上至左右侍郎,下至各司郎中、员外郎,各个主事,你都能混个脸熟!
到时,哪怕外放任职,无论是调回京师,还是不次拔擢,只要入了某人的法眼,简在部心,那未来便顺风顺水,障碍尽除。
退一万步说,即便到了要“活动活动”的时候,你也有门路不是吗!
这当官送礼,更是一门学问,可不是有钱就能送,有钱就能送对地方!
所以,当郎官们听闻李伯弢这吏部观政的资格居然被取消了,一个个无不震惊得无以复加。
场内场外,寂然无声,落针可闻。
忽然此时,一阵凌乱,噪杂,焦急的脚步声从场后,公堂院门处传来!
场中的寂静,衬托着脚步声是如此清晰,如同春雷般炸响在众人的耳中。
郎官们纷纷回头望去,见有一人正急冲冲的从公署大院门口跑来。
这帮新科进士倒是非常自觉——
“唰”的一声,数列人群,自动向左右分开,露出了一条大道,直通前方的清吏司主事吕维祺。
李伯弢本想找个机会,偷偷摸到队伍后面站着,这样也就神不知鬼不觉,不被人注意。
可他刚刚来到队伍后方,就觉得突然眼前豁然开朗起来。
只见原本密密麻麻的队伍,此刻像蓝色的海浪一样,向两边快速退开,全场目光都齐刷刷地盯向了他。
结果场地正中央,就剩他孤零零的一人,直直面对前方三丈开外,面色不善的文选司主事。
李伯弢环顾场内一圈,那些同年投来各式各样的眼光,但有一种情绪则是毫无保留,毫无不同的表达了出来。
那就是——你惨了!
李伯弢无奈之下,只得整肃了下衣冠,向前三步,躬身作揖,说道:
“学生,李伯弢。己未科三甲同进士,见过上官!”
吕维祺默默看着来人,上下打量了一番。
见李伯弢生得是面如冠玉,目如星辰,俊朗风采,浑然天成。
突然,心中不知怎么跳出了一个,连自己都有些吃惊的念头。
——幸亏你没通过馆选,不然去了翰林院……
要是遇人不淑,那就是——你惨了!
想到这里,吕维祺赶忙收起这杂七杂八的念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