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伯弢听到李观木说到这插汉时,忍不住一阵失笑。
也不知,通译馆的哪位老兄想出了这么一个既猥琐又呆萌的名字。
孛儿只斤·林丹巴图尔自十五年前,在万历三十二年,十三岁之时,继承汗位。
初登大宝,立刻就——沉迷酒色,一发不可收拾。
李伯弢真是羡慕无比,别说是这蒙古人了,哪怕是明朝的皇帝,前有穆宗,后有光宗,都一个样。
几年之后,不知是腻歪了,还是认识到玩几万匹的大马才爽,终于开始励精图治。
正所谓,人如其名,名正则事成;名不符实,则难有所成。
这林丹汗真给自己起了很多名字:
呼图克图(虎敦兔憨)圣武成吉思汗;
神中之神洪福全智成吉思汗;
大明薛禅(大聪明的意思——和本大明无关)战无不胜恰克剌瓦尔迪太宗;
上天之天宇宙之玉皇转金轮法王。
果不出其然,名字厉害了,人也变帅了。
到了万历四十年,虎敦兔治下的插汉部(察哈尔)便已有三万控弦之士。
经过一系列和大明的边境冲突,终于在万历四十五年双方同意停战,并在察哈尔地区划定了互市区域。
明廷另给林丹汗赏银先为4000两,后随着对抗后金,增至4万两,再增至8万两。
现在已是万历四十七年,这两年里,这位黄金家族的最后一位虎敦兔,正忙着搞世界观的再教育——由黄教(格鲁派)改宗红教(萨迦派)。
结果,让内部产生了非常大的裂痕,无法全力对抗后金,间接的影响到了大明。
而骡马市里的蒙人,基本来自内附宣府的几个蒙人小部落,早已脱离了林丹汗的察哈尔部。
李府家大业大,李伯弢原先在缙云生活时,就已学会骑马,上京赶考也是一路骑行。
但无论是哪个灵魂,都对马匹没太大的研究。
既然历史书籍里总说蒙古铁骑,李伯弢自然而然想先去市场里,找找蒙古人。
要看进口货,总归去一手商贩那,比较合适一点。
只不过,李伯弢还是有些不解,问道:
“这北虏,也能在京中买卖?”
“少爷您有所不知,蒙人内附之后,一般都有人在军镇效力,有时也能从军府拿到路引,不过通常都随着当地汉人一同前来,毕竟大多言语不通。”
原来如此!
在骡马市一处阴暗角落里,地面泥泞不堪,混杂着马尿、牲畜粪便和积年累月的污秽,踩上一脚直带起一股腥臭。
那日苏、伊勒德、忽嘎楞三人灰头土脸的正蹲在那处地上,穿着脏兮兮的汉服,双辫垂于左右耳后,头上戴着满是尘土的风雪毡帽,看上去不伦不类的,正相互抱怨着。
“阿哈(哥),早跟你说在宣府把马卖了,你就是不听!”
“非得说顺天的马贵,能卖个好价!”
“那不对嘛!宣府才二十五两银子,顺天咋都能卖三十五两!凭啥便宜那些南边来的行商?”
“是啊,可俺们一路上过了多少关卡?收了多少税?”
“对头!尤其是那个劳什子的土羊岭,啥时候整出来个税课司喽?”
三人一边说,一边翻着身上的包袱,抖着满是尘土的衣襟。
“走五十里地,硬生生碰上仨税关?”
“头一块牌子上写着‘土羊岭关一’,过不了二十里地又变成了‘关二’,最后成了‘关三’?”
“阿哈,你寻思寻思,这到底是不是就一块牌子?”
“督代(弟),现在想想,俺也觉着,他们是不是每次就在上头多描了一笔?”
“……”
仨人沉默了。
伊德勒沉默半天,终于开口道:
“阿哈,都怪你!还说要入乡随俗,让俺们都换了南边人的衣裳!”
“可有啥用啊?每回一瞅,人家一眼就认出俺们是蒙古人!”
“对头!”忽嘎楞点了点头,两个双辫晃动了一下。
“本来让阿巴嘎找几个南人一块儿来顺天,不是顶好?还不用换衣服!”
“南人?俺们这儿不就有?”
伊德勒转头看了看,说道:“忽嘎楞,你觉得自己是南人?”
“......我肯定是男人!”
三人靠在骡马市一个非常不引人瞩目的角落里抱怨着,身后牵着五匹打算卖掉的蒙古马。
那日苏作为三人中的老大,除了想多赚一点银子,也想顺便看看这南朝京都的风光。
靠着阿巴嘎(叔叔)的路引,这三人都是第一次出了宣府来到南边。
准确的说,是第一次离开宣府北边草原上的板升,南下京师。
这板升,乃华人村落、房屋也。
桑种饮食,悉如中国,所变者——胡服耳。
明嘉靖初,大同兵变,中国叛人逃出边塞,升板筑墙,盖屋以居,乃呼为“板升”。
最早在文献中提及板升的,是嘉靖朝宣府口北道参议,苏志皋。
他因“畅晓夷情,谙练戎务”,将所见所闻记载汇编成《译语》。
其中把板升写作“伯桑”,也即“园子”的意思。
所以,板升就是长城以北,塞上汉民屯垦区。
但苏志皋不知道的是,板升在嘉靖朝之前就有了。
只是从嘉靖开始,及至隆庆,万历,“北投者”愈演愈烈。
及至崇祯时期,板升有近二十万汉虏。
这也是,李成梁或其他边将杀良冒功的由来,其实大部分是板升的汉民。
虽然,明廷已不把板升之民当成正统华人,称之“汉虏”,可也没有把这些人计入军功。
其时塞上,大小板升近六十余处——
南至边墙,也即长城;
北至阴山,人称青山;
东至辽西,西至河套。
南北四百里,东西千余里,一望平川,无山陂、溪涧之险,耕种市铺,花柳蔬圃,与中国无异。
但由各酋主分别统领。
其中最大的板升则是在归化城——隆庆六年(1572),土默特俺答汗和三娘子,开始兴建库库和屯,也即青色之城的意思,另译“呼和浩特”。
明廷赐名为归化城。
这里的板升有汉民近万。
万历四十六年(1618),俄国使者伊凡·佩特林,由西伯利亚的托木斯克动身前往北京。
经过漠南归化城与丰州川一带,已见到当地出产各种粮食,如小麦、黑麦、燕麦、大麦及其他谷物,并有苹果、甜瓜、西瓜、樱桃等水果,南瓜、黄瓜、葱、蒜等蔬菜。
而当时,蒙古人不再以肉食为主,其食材来源亦颇多元,谷物有麦、豆、黍等,蔬菜有瓜、瓠、茄、芥、葱、韭等。
这也意味着,整个蒙古部落在万历末期,已经开始转向农耕社会,虽然只是起步阶段。
漠南蒙古人口数为百万余,而汉民就占了近五分之一。
李伯弢读到这段历史时,一直觉得,蒙古后期战斗力下降的几个原因之一,就是因为社会的转型。
从单纯游牧民族,通过南方移民的涌入,渐渐向一个粗放的农耕社会转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