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继偕今日出门前往吏部之前,就已通知府中,打包收拾。
他本打算上疏之后,明日便一走了之——也不用等皇帝批准,反正肯定是留中不发。
这也算是汲取了自己晋江乡党李廷机的教训。
这李廷机乃万历十一年榜眼——晋江真是人才辈出啊!
就这样,都出了史继偕、李廷机两个榜眼和庄际昌一个状元了。
总之,当年的李廷机同样被东林骂得受不了,便递上了辞呈。
这些清流主要是因为李廷机是沈一贯的学生,同样被归于“浙党”。
还有一个更重要的原因,是为了让内阁空出一个位子,帮东林李三才抢这个空缺——骂走一个,正好空一个缺。
因为,一直不断有人上疏攻击,李廷机萌生辞意,便卖掉了燕京的屋产,赈济贫苦,并将亲人遣回泉州。
而自己暂住在京师真武庙,请求退隐,待皇帝批复后,立刻启程回乡养老。
可他万万没想到,万历根本没搭理!
搞得李阁老骑虎难下,心想多写几封辞呈,皇帝总会批吧?
可没想,他在真武庙一住竟是五年之久,期间总共上了一百二十封辞呈,都没成功......
反而得了一个“庙祝阁老”的绰号。
这位阁老,估计是古往今来辞职记录的保持者了!
最后,李廷机实在是熬不住了,干脆一不做二不休,冒罪潜逃,悄摸摸地回福建老家去了......
朝廷这边却还等着他继续上辞呈呢,左等右等,没收到辞呈,都不太习惯了!
最后才发觉:这人……跑了!
所以,这史部堂算是看透了这苗头,根本就不想等皇帝的批条,而是打算先走为敬——后世的历史里也确实如此。
而此刻,在听得书吏的一番话之后,史继偕的心意似乎有了小小的转动。
这新郎官谈论状元案子的时候,虽然让他听得解气,可哪知道是不是故意投其所好——俗称拍马屁。
任谁都明白,皇帝没发话之前,史继偕依旧是吏部的二珰头。
毕竟,如此引人注目的公开对撞上官,这事很快就会传遍吏部,自然也会入到少冢宰的耳中。
可当史部堂听到最后,这新郎官居然选择了兵部——更重要的是,还有大批的郎官们,紧随其后同样选择了兵部!
他知道这风变了!
至少在辽东大败的当下,那些年轻的、身处最基层、最容易被忽悠放炮的官员们,心中都已将辽事视为头等大事。
此刻,在辽东战事平息之前,任何与辽事无关的争执,都将沦为政治不正确。
史继偕想到这里,立刻做了决断——这个决定将他这一世的人生轨迹微微的转了一个小弯。
他抬眼望着眼前的书吏,此人自他在礼部侍郎任上便已随侍左右,尽职谨慎,从无纰漏。
及至自己调任吏部,亦将其一并带来,自然是非常信任。
史继偕略一沉吟,随即吩咐道:
“你记下部谕,等会去递给文选司郎中王洽。”
“让他在二日之内,将郎官观政名单拟定出来,所有分拨务必在两日内结束!”
“还有三天便是四月,四月伊始,各科郎官就务必去九卿衙门观政!不可拖延。”
史继偕见书吏在一旁的书桌上,将自己所述一一落笔,略作沉吟,随即开口说道:
“兵部观政的空缺名额,全部从今日场中出列的郎官们中选择!”
那书吏闻言,奋笔疾书,过了一会,听史继偕再无声响,有些奇怪的问道:
“史部堂,只是如此?无需列名?”
史继偕自然明白这书吏的意思。
对于李伯弢,史继偕当然是希望能实现他的愿望。
只有这样,才能突显弹劾自己的荒谬所在。
不过,自己也无需直接点名。
这符合史继偕宦海沉浮的老道——省得被人抓住小辫子,又说成是私人授受。
更何况,今日此事一定闹得沸沸扬扬,这王洽谢升看到自己的部谕,难道还不知何意?
史继偕摆了摆手,目光微微一凝,语气沉稳而不容置疑:
“待会此间差事办完,你即刻前去午门东朝房吏科,寻都给事中张延登......”
“把方才在文选司,新郎官唱名时的情形,一五一十地告诉他,一字不漏!”
书吏闻言,再次拱手领命,未多言半句。
数年随侍,对于上官交办的差事,早已心知肚明。
当时明朝,六科给事中的办公场地是在午门的东西朝房。
其中吏科、户科、礼科在东朝房;兵科、刑科、工科位于西朝房。
所以,史继偕让那书吏前去东朝房吏科寻人。
史继偕说到这里,顿了一顿,似是在斟酌言辞,片刻后,缓缓说道:
“你告诉张延登,这李伯弢是去年四十六年浙江的举子......”
“另外,他要是问起,你就说,这事情的经过,已向我详细禀报。”
“若问起我的态度——”
史部堂嘴角浮起一丝意味难明的笑意:
“就告诉他,既然有人弹劾于我......那我只能写辞呈了!”
这张延登字济美,乃山东邹平人,万历二十年(1592年)壬辰科进士——正是史继偕的同年。
不仅如此,在朝中被东林归为“齐党”,虽然张延登本人从无结党,不过被人如此指责,其心境估计和他的同年史继偕差不多。
史继偕让书吏带话给张延登并不是无的放矢。
料想他,定能知道这个同年史继偕的心意。
“另外,再带话给右给事中姚宗文,就说以浙江新科进士李伯弢为首的郎官们,忧心国事,勇于任事——”
“让他写篇部内通传,褒扬这些郎官。”
说完这些之后,史继偕便挥了挥手,让书吏下去了。
随后,他转过思绪,看了看写了一半的辞呈,略微思考了一下,再次下笔:
但臣在去职之前,亦愿与户部郎中贺烺、礼部主事夏嘉遇、行人司阮大铖,当面对质,洗清不白之冤,清白而去。
臣心忧辽事,日夜焦灼,然此三人却百般纠缠于臣,令臣不得不辞任离去。
臣有愧圣恩,伏乞圣明洞鉴,庶息众议,以正视听。
谨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