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二章朱允炆的心愿
宫门次第洞开,朱红重门碾过青石板的声响惊起檐角铜铃。引路太监提着鎏金宫灯疾行,穿云纹照壁时,晨雾正顺着蟠龙柱游走。过白玉桥见得半池残荷,锦鲤搅碎水面鎏金般的朝霞,几瓣棠梨随风卷入九曲回廊。
行经丹陛时,天光已爬上三重飞檐,琉璃瓦流淌着孔雀蓝的光晕。十二扇雕花长窗次第映出人影,惊得廊下画眉扑棱棱飞过太湖石。御沟漂着零星枫叶,在汉白玉阑干上投下珊瑚色的碎影。
最后一道垂花门内,金砖地衣吸尽了足音,唯余香炉青烟缭绕着藻井蟠龙。领路太监忽在云龙影壁前收住脚步,瞥的见半幅未收的紫檀屏风——那上面金线绣的,恰是宫门外此刻纷扬的银杏雨。
不一会,小太监就带进来两个白发苍苍,步履迟缓的老人,他们身穿破旧的灰色僧衣,互相搀扶着。其中那位矮一点的老僧瘦骨嶙峋气喘吁吁地,好像病的很厉害的样子。
见了正统皇帝朱祁镇,高个子的老僧人立即跪了下去,口呼:
“老奴柯州,拜见皇帝陛下!”
矮一些的那位老僧却只是双手合十,站立在那里一动不动,还眯起一双有些威严地眼睛不住地打量着面前的这位皇帝。
“阿弥陀佛!---善哉!善哉!老衲自云南来,敢问陛下可是宣宗朱瞻基之子?”
老僧开口说出的话,使得朱祁镇一惊。他怔了怔,突然想起父亲朱瞻基临终前曾让自己记住的几件事,其中就有一件是关于一位出家人的。
想到这里,朱祁镇立即挥挥手,让太监们都出去。站起身走过来,亲自扶着老僧坐下,低声问询起来。
老僧自称,他就是早年前的建文帝朱允炆。自“靖难之役”时逃出宫,他失去了一切,为了生存隐姓埋名,在湖北、四川、广东、贵州、浙江之间往来。后来出过海,还得了一场大病,二十多年后来到云南一直隐居云南佛光寺中,做了出家人,佛号“了空”。
原本想就这样了此残生。但自从十多年前见过皇侄朱瞻基后,就解开了心结。特别是在去年老友了悟法师唐骏圆寂后,不免更加思念故乡。尽管他曾一度想彻底抛开过去,可是到了生命的最后时刻,他还是希望能得到家人的原谅,能够回归故土。
这次,已经满头白发的柯州为了满足他的心愿,只得不辞辛苦地把他万里送回来。回顾自己的一生,朱允炆恳请朱祁镇能够原谅他过去轻信他人,过分削藩地错误,这样他才能在大明国都的土地上安度晚年。
年轻的皇帝朱祁镇心里直犯嘀咕,看着这位老僧满是复杂的情绪,他反复琢磨着,不敢轻易相信这个自称是建文帝的老人。于是朱祁镇招来两位当年跟在宣宗身边的老太监吴亮、王忠,帮他辨认这位老僧的真实身份。经过细致的观察和问话,两位老太监最终确认,这个瘦弱多病的老僧就是曾经的建文帝朱允炆无疑。况且母后孙太后也说过知道建文帝在云南佛光寺里一事。
于是朱祁镇便把这位叔祖朱允炆悄悄安置在皇宫里的一间佛堂里,让上下称呼他为“老佛”,只有几个信得过的老太监才知道这件事。
朱允炆的存在被严格保密,朝廷对外一个字都没有透漏。
就这样,在朱祁镇的关怀下,忠仆柯州陪同朱允炆在这座秘密的佛堂里度过了他生命的最后时光。远离了世间的纷扰,也离开了当年的权利中心。了空法师朱允炆活到了九十四岁高龄安详仙逝,朱祁镇按照他的遗愿以僧礼安葬他于北京西山,就是现在颐和园后边的红山口。半年后忠仆柯州也去世了,他被安葬在朱允炆墓的一侧,让他永远陪着这位叔祖。
随后,正统皇帝朱祁镇还不顾朝中大臣的反对,奉皇太后孙氏的懿旨下达特赦令,放出圈禁在凤阳广安宫里的朱允炆的次子建庶人朱文圭,让他恢复自由身。
朱文圭也是明朝最神秘的皇室成员之一,因“靖难之役”建文帝逃出宫不知所踪,他两岁被囚,在凤阳的高墙里度过了半个世纪。从永乐到正统,他在广安宫囚牢里经历了六位皇帝的更迭。当其他皇子享受荣华富贵时,他却在高墙内默默老去。当他能再次看到外面的太阳时,已是两鬓斑白的老人。
那天,宫里派人去接他。
“老爷,这是马车,您可以上去。”
太监牛玉指着面前的交通工具,轻声解释道。
“哦,我---”
朱文圭怔怔地看着眼前的马匹。他两岁时被关进来,五十年来已经与外界严重脱节,对外面的世界一无所知,甚至连说话都不连贯。
牛玉又递上一份诏书:
“圣上说了,准你们十八口人迁居凤阳城,每月赐米五十石、柴三百斤、炭三百斤,还有妻妾仆婢数十人供使唤。”
朱文圭木然地接过诏书,他的头发已全白,却未见过外面的世界。他听说过自己的堂兄朱瞻基当了皇帝,后来是堂侄朱祁镇登基。
“你说,我父亲当年,---真的在奉天殿,自焚死了吗?”
朱文圭突然问道,这个事在他心里藏了五十年,从未问出口。
牛玉低下头,没有回答。他可不敢随意回答任何其他问题。
迈出广安宫的那一刻,朱文圭又回头望了一眼,他是在望自己逝去的岁月。还有那位没有他这般幸运的小叔叔朱允熙,他已经去世了四十多年。
日出日落,年复一年,三十多年后的一天,朝廷的皇帝早已换成了朱祁镇之子朱见深,已是成化十五年的秋天。那些随着朱文圭一起搬进这座大宅子的人,大部分都已陆续逝去,个别的仆婢还因故归去。朱文圭在院子里的躺椅上晒太阳,他已经八十五岁了,面容清瘦而安详。一只老黄狗趴在他的脚边,这是近几年唯一陪伴他的动物。
“老爷,京城来信了!”
管事太监小心翼翼地递上一封密函。朱文圭接过来,却没有立即打开,他在望着院中那棵老槐树,树叶已经泛黄。三十多年前,他刚到这里时,这棵树才刚刚种下。
信是宫里的司礼监太监王诚写来的,说皇上常常会问询建庶人的起居状况。成化皇帝朱见深虽然没有见过这位曾叔祖,但却一直心存敬意,每逢朔望,必定遣地方官员前来问安。有时宫里内侍也会过来看望,还时常送些生活用品。但朱文圭简朴惯了,常常会把这些物品送给周围的邻居。对于这位不太言语,也不常出门的叫建庶人的老翁,村里人都说他是位善良的人。
成化十七年,朱文圭身体开始明显衰弱,御医来看过几次,都说是年迈之症。朱文圭却很平静,他说:“我活的够长的了。”
这一年,他开始整理自己的衣物。那些书籍、字画他都一一分给了照顾他的仆婢太监。只留下了一件物品,那就是一块玉佩。据说是他两岁时随身携带的,是他的父母建文帝和马皇后给他的礼物。这块玉佩,也是他与皇族身份唯一的联系。
成化十九年正月,八十九岁的朱文圭在一个安静的午后离世。成化帝朱见深得知后,下旨厚葬。他被安葬在凤阳城外的一处山坡上,墓碑上只刻着“建庶人之墓”五个字。
至于他有没有留下后人,应该是有的。因为据记载在弘治年间曾有大臣上奏,请求册封建庶人的后代为亲王。这有些为建文帝朱允炆平反的意思,那太宗朱棣系的皇统该是怎么个说法?所以孝宗朱佑樘没有准许。
大千世界,人海茫茫。就让这一支朱家的子孙隐入民间,做一介自食其力的平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