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世纪90年代,时代的浪潮以一种质朴而热烈的方式,涌入了我们那个宁静的小村庄。造楼房的热潮,就像一阵春风,吹进了家家户户的心间。村子里仿佛一夜间变了模样,打地基的轰鸣声、搬运建筑材料的吆喝声,交织成一曲充满希望与活力的乐章。
在我熟悉的邻里之间,好几户人家都紧锣密鼓地加入了这场“建房大战”。我家边上那条窄窄的小巷子,本是平日里邻里们闲聊家常的地方,如今却成了讨论造楼事宜的“主战场”。每天傍晚,夕阳的余晖洒在巷子里,大人们围坐在一起,谈论的话题永远离不开哪家的楼房盖得气派,用了什么好材料,花了多少钱。那时,多数家庭的经济来源十分有限,主要靠着每年的麦收,以及零零散散售卖些自家种植的农副产品,这些收入仅仅能够勉强维持一家人的吃喝用度。所以,当看到那些拔地而起的小洋楼时,大家眼中满是羡慕,心里都清楚,这些人家肯定是在外打工挣到了钱。
我的父亲,是个骨子里就透着一股干劲的人。看着村里日新月异的变化,一栋栋崭新的楼房如雨后春笋般矗立起来,他心中也燃起了一团火,一门心思地想要为我们家也打造一座温暖又气派的小洋楼。为了实现这个梦想,父亲开始四处打听,不放过任何一个外出打工的机会。他逢人便问,有没有认识的人能带着他一起去外面闯荡,那急切的模样,至今仍深深印在我的脑海里。
回想起早些年,我们家也有着自己的营生。父亲是一名瓦匠,这门手艺是从我爷爷那一代传下来的。在过去的漫长岁月里,父亲凭借着这门手艺,风里来雨里去,为我们这个家撑起了一片天。那些年,靠着父亲的瓦匠活,家里的日子虽说不算大富大贵,却也过得有滋有味。我能穿上漂亮的新衣服,在小伙伴们面前自信满满;生日时,我心心念念的小霸王游戏机,父亲也毫不犹豫地给我买了回来。那一个个和小伙伴们围坐在游戏机前欢笑的日子,是我童年最珍贵的回忆。
然而,时代的发展如同一辆呼啸而过的列车,谁也无法阻挡它前进的步伐。随着时间的推移,建筑行业发生了巨大的变革,越来越多新颖的建筑材料和工艺涌现出来。曾经备受青睐的瓦片,渐渐被市场淘汰,很多人家建小洋楼时,不再选用传统的瓦片,而是选择更加现代化、美观的建筑材料。父亲的瓦匠手艺,也在这股浪潮中渐渐失去了用武之地。那些他精心制作的瓦片,堆积在角落里,无人问津,就像被时代遗忘的孩子。面对这样的现实,父亲无奈又心酸,但他没有丝毫抱怨,而是积极地寻找新的出路,决心外出工作,为家里的未来拼搏。
在一个酷热难耐的夏日午后,阳光像火一样炙烤着大地,整个村子都被笼罩在一片闷热之中。父亲把我单独叫到了一旁,我看到他的脸上带着一丝兴奋,又夹杂着些许担忧。他告诉我,外出务工的机会终于找到了,他要跟着多年的发小一起去宁州工作。那一刻,我心中既有些许不舍,又有一种莫名的兴奋。不舍的是,父亲这一去,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来;兴奋的是,想到终于没人时刻管着我了,仿佛一下子获得了自由。
父亲看着我,眼神里满是关切与期待。他反复叮嘱我,一定要听爷爷奶奶的话,好好学习,千万不能惹是生非。我一边听着,一边不住地点头,心里却早已开始憧憬着没有父母约束的日子。父亲走的那天,我站在村口,看着他背着简单的行囊,跟着发小渐行渐远,直到他们的身影消失在远方的尘土之中。那一刻,我突然觉得心里空落落的,一种从未有过的孤独感涌上心头。
起初的日子,没有父母的管束,我就像一只脱缰的小马驹,自由自在地玩耍。每天放学后,我和小伙伴们在田野里尽情奔跑,不用担心回家晚了会被父亲责备;晚上,我可以尽情地看动画片,不用早早爬上床睡觉。可是,这样的快乐并没有持续太久。父母外出一个月后,思念如潮水般向我涌来。
爷爷奶奶对我虽说也关怀备至,衣食住行从来没有短缺过。但是,他们的关爱与父母的爱终究不同。有些心里话,我不敢跟爷爷奶奶说,因为我怕他们担心;受了欺负,我也只能默默忍受,不敢吭声,因为我不知道该向谁倾诉。叔叔家的女儿,也就是我的堂妹,也放在爷爷奶奶家照顾。她比我小很多,奶奶对她格外宠爱,每次有好吃的,总是先紧着堂妹。相比之下,我感觉自己好像被冷落了,心里既委屈又无奈。
我变得越来越胆小,连跟爷爷要零花钱都不敢。每次看到别的孩子从父母那里拿到零花钱,欢欢喜喜地去买零食和玩具,我只能默默地转身走开。夜晚,我躺在床上,听着窗外的虫鸣声,脑海里全是父母的身影。我想起父亲温暖的笑容,想起母亲温柔的唠叨,泪水不知不觉浸湿了枕头。我开始明白,自由并不是生活的全部,父母的陪伴和关爱,才是我最珍贵的财富。
在那些父母不在身边的日子里,我学会了坚强,也懂得了珍惜。我每天都会认真完成作业,帮爷爷奶奶做一些力所能及的家务。我知道,只有自己表现得乖巧懂事,才能让远方的父母放心。我期待着他们回来的那一天,期待着一家人再次团聚,围坐在饭桌前,分享着生活中的点点滴滴。
在那时的我看来,父母这一去工作,时间或许会长达一年甚至两年之久。在我尚且稚嫩的认知里,往后的童年时光似乎注定要在缺少父母陪伴的日子里度过了。那些日子,没有父母在身边的欢笑与叮嘱,有的只是日复一日对他们的思念。
我掰着手指头,数着日子,一年中最期待的,便是寒冬腊月。每当凛冽的寒风裹挟着雪花飘落,我知道,父母背着沉重行囊回家的日子就快到了。那一个个归期将近的日子,我总会早早地守在村口,望着远方蜿蜒的小路,满心欢喜又焦急地等待着他们的身影出现。
年幼的我,无法完全理解父母背井离乡、外出打拼的艰难与无奈,只能在一次次的分别与等待中默默承受思念的煎熬。或许,只有等多年以后我长大成人,历经生活的酸甜苦辣,才能真正体会他们当年的苦衷,明白他们藏在远行背后深沉的爱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