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小满·陶罐
散文诗|《釉色与溃烂》
陶胚在窑火中弯折脊梁。
泥胎裹着麦秸灰的釉浆,在高温中蜷缩如母腹中的胎儿。窑工用铁钳夹住胚体转动时,釉色从青灰熔成血红,又凝成鸦羽的墨黑,最后在爆裂声中溃散成蛛网——裂缝中渗出黏稠的泪,落地凝成焦黄的琥珀,裹着半粒未熟的麦种。
地坛的础石在这一日渗出盐粒。
去年的暴雨淤积在石缝深处,此刻被烈日蒸出白霜,像一层溃烂的皮肤。香炉的铜足锈蚀成空洞,蚂蚁叼着麦芒钻进钻出,将炉腹蛀成蜂巢。而东南角的断碑下,一株野麦正用穗尖刺穿碑文,浆汁顺着石刻的“永”字流淌,浸透砖缝时引来成群的蠓虫,翅膀扇动声如僧侣捻动骨珠。
我伸手触碰陶罐的裂痕。
指尖被烫出水泡,却听见罐底传来闷响——那颗被封印的麦种正在发芽,根须顶撞陶壁的节奏,与窑工捶打泥胎的号子共振。蠓虫突然群起扑向香炉,在炉口结成黑纱,遮住炉内正自燃的柏子灰。灰烬飘落时,盐霜爬上我的手腕,而断碑上的野麦骤然垂首,穗粒坠地炸开,溅出的不是麦浆,而是陶土的腥气。
此刻,所有饱满皆是透明的囚笼。
自由体诗|《灌浆的刑具》
麦芒刺破鼓胀的黄昏,
穗壳下汁液奔涌如受刑者的血。
陶罐在窑火中蜷缩,
釉色流淌如忏悔,
裂缝却吐出琥珀的舍利——
一粒未熟的胚,胎死途中。
香炉吞下蠓虫,
铜腹内骨珠爆裂,
诵经声被蛀成筛孔。
而础石上的盐霜,
正以溃烂的速度
向地坛每一块砖宣誓主权。
野麦刺穿碑文的喉管,
“永恒”在汁液中溶成黏液,
陶罐底的根须突然暴动——
裂缝是唯一的生门。
此刻,饱满者皆为共犯。
哲学札记|《胚与痂》
小满是最阴险的陷阱。
麦穗灌浆的轰鸣,掩盖了胚乳的窒息。那些鼓胀的汁液并非生命的凯歌,而是土壤与根系角力的残渣——汁水越丰沛,麦秆越接近折断的临界点。陶罐的烧制过程泄露了同样的秘密:釉色流动得越恣意,泥胎越可能在冷却时碎裂。
地坛的盐霜揭示了更深的隐喻:
础石渗出盐粒,实则是石缝在呕吐过往的雨水;
香炉自燃的柏子灰,不过是香火愿力反噬的残渣;
就连野麦刺穿碑文的行径,也不过是另一种献祭——
它以浆汁润滑“永恒”的刻痕,只为让死亡更快地锈蚀文字。
于是小满的本质,是一场预谋已久的溃败。
灌浆者必须肿胀至濒临爆裂,才能证明种子的价值;
陶罐必须绽出蛛网纹,才能让釉色获得呼吸的孔隙;
甚至蠓虫的疯狂,也只是为了在香炉蛀孔中,
为光与尘开辟交媾的甬道。
我们总将“未满”视为遗憾,却不知:
真正的完满,皆是刽子手落刀前的虚影。
陶罐底的麦种永远半熟,
正如所有生者,皆是向死而灌浆的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