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将海水染成琉璃色时,林夏敲响了阁楼的木门。周远正蹲在地上整理行李箱,最后一件衬衫刚从防尘袋取出,海风就挟着咸味扑进来,袖口顿时沾了层细盐。
“陈伯多捞了筐淡菜,去海边挑?”她晃了晃竹篓,晒干的九里香从篓缝漏出来,落在周远没来得及收起的述职报告上。纸张边缘卷曲着,某页PPT里的柱状图被水渍晕开,像群歪扭的珊瑚礁。
“这些数据模型,从前能吃掉我整个周末。”
周远用脚尖把文件往墙角推了推,林夏却蹲下来拈起张纸片。某页市场分析图的折痕里卡着粒沙,在夕阳下像枚微型琥珀。
“比藤壶难清理多了。”她屈指弹飞沙粒,“去年修船厂捞到块沉船木板,嵌着三百年前的船蛆,看着都比这些曲线友善。”
他们沿着退潮的痕迹往东走,碎贝壳在周远的皮鞋底下嘎吱作响。林夏的麻布鞋倒是灵巧,时不时蹲下来扒拉沙堆:“这是给阿婆串门帘的。”她摊开掌心,十几枚纽扣大小的螺壳泛着珍珠母的光,“去年台风从深海里卷上来的,比精品店的亚克力珠子有灵性。”
“我们管这叫海洋盲盒。”周远学她拨开沙粒,指尖触到冰凉滑腻的东西——半片青花瓷碗底。
“明朝货,渔民娶亲时往海里扔的嫁妆。”林夏用螺尖刮了刮釉面,“我爷那辈人捡到铜钱串,都挂在新生儿摇篮上压惊。可比你们大厂发的桃木剑管用?”
潮水在他们脚踝处进退,留下泡沫状的白色蕾丝。周远解开衬衫第三颗纽扣,这个动作让他想起上周的视频会议:“我妈看到辞职信那晚,往我邮箱发了二十篇养生文。”
海风把秘密卷进浪花里,林夏的竹篓突然倾斜,淡菜哗啦啦滑进潮坑:“上个月老裁缝的孙子退学回来,说地铁报站声像催命符——你听。”
远处灯塔正在鸣笛,某种鱼类的背鳍划过水面。
“像不像碎纸机在嚼A4纸?”
他们停在一处被遗忘的晒网架下。渔网破洞处垂着海藻,像挂满水母的枝形吊灯。周远终于脱下皮鞋:“签离职协议那天,我在碎纸机前站了半小时。”
“该试试撕鱿鱼干。”林夏从篓底掏出个陶罐,“抓住头尾反向一扯——咔!五脏六腑都清空。”
虾酱抹在礁石上,招潮蟹立刻围过来。
“看,这才是真正的删除键。”
月亮浮出海面时,周远腕间多了串瓷片风铃。林夏把海草绳尾梢塞进他掌心:“潮涨时是C大调,退潮变D小调。上回阿婆家孙子考前失眠,偷了风铃挂床头——结果梦见自己在指挥鲸群唱歌。”
“比白噪音APP实在。”周远晃了晃手腕,瓷片撞出清泠的响。
“可不是?”她踢开挡路的碎珊瑚,“去年台风冲垮信号塔,全镇人靠听潮猜天气预报——比你们那个红色暴雨预警准多了。”
经过亮灯的茶馆时,老板娘正往黑板写“酸梅汤”。周远盯着粉笔末簌簌落下:“有回加班到三点,便利店最后一罐酸梅汤被我买了。”
“冰镇的吧?”林夏往他手里塞了颗盐渍金桔,“岛上的热饮方子可毒辣——老陈醋兑蜂蜜,加晒足三年的陈皮,专治甲方后遗症。”
“这配方能申请专利……”
“专利?”她突然笑出声,“前年申请非遗的晒盐法被驳回了,说缺乏创新性——他们管用脚踩盐泥叫‘原始工艺’,管机器压的叫什么‘传统改良’。”
月光把影子拉长成海藻时,周远发现衬衫第二颗纽扣松了。林夏揪了根九里香茎秆穿进扣眼:“上个月修船厂老王裤子裂裆,我用晒干的海马尾草给他缝的——现在走路都带浪花声。”
“比裁缝店靠谱?”
“至少不会推荐你买防皱喷雾。”她扯平周远的衣领,“人呐,和贝壳一个理——裹再多珍珠粉,不如晒透一场太阳。”
潮声漫过晾晒场时,阁楼窗户还敞着。行李箱里的述职报告被风吹散,某页市场分析图正巧盖住陶土花盆——那里有株周远从没注意到的绿萝,在咸涩的夜风里,悄然抽出了第七片新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