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朝着西边落下,距离那约定之时越来越近了。
陈业这个早就准备了退路的人反倒是有几分焦躁,倒是红玉郡主一脸坦然,仿佛对自己的生死毫不在意。
这副模样看得陈业很意外。
他见过不少人临死前的模样,这辈子还亲手杀过人。
但像她这般坦然的倒是不多见。
“郡主当真是丝毫不在意自己的生死啊。”陈业感慨道。
红玉郡主说:“我这一生,活着本无意义。若不是小石头活了下来,我早几年就自我了断了。想来是那魔头也看出来了,故意留下小石头的性命,让我忍不住要将她养大,忍不住想救她,我便不愿意死了。”
陈业安慰说:“何必如此悲观,你之前受恶人所控,身不由己而已。”
红玉郡主苦笑道:“即使是亲手杀了自己的弟妹,眼睁睁看着他们被炼制成丹药,还要亲口吃下去?除了那些弟妹,我为了逃命,还曾害了宫中许多人。
“若不是为了自己,我何必连累那些孩童,终究是因为我还不想死。即使如此,也算身不由己么?既然做不到宁死不屈,又怎能欺骗自己心中无愧?”
陈业无言以对。
他未曾经历过那种折磨,无法轻飘飘地评论对错。
因果纠缠便是孽,或许在她看来,只有自己身死才能完美了结这段因果。
红玉郡主看着远处不明所以,还在掏鸟窝的蓝石,露出一丝笑容。
“我此生虽短,但至少让小石头活得快活,所有罪孽都在我身,等我死了,她便可以替我与其他兄弟姐妹活下去。”
陈业总算明白,从一开始,她就没准备活下去。
对红玉郡主来说,那些过往的罪孽如同酷刑,时刻折磨着她,只因看不见希望才如同行尸走肉般支撑着。
直到如今,能见到一丝希望了,反倒是想尽快解脱。
太阳快要彻底下山,余晖渐隐,红玉郡主身上亮起阵阵光芒,脸上露出痛苦之色。远处正在掏鸟窝的蓝石也发出一声惨叫,差一点掉在地上。
那老魔头,两个都不准备放过,哪怕只能夺舍一人,也要将这对姐妹一起杀了。
陈业叹息一声,终究是没能等到苏纯一的剑光,先等到了老魔头的夺舍。
红玉郡主毫不犹豫道:“动手吧。”
陈业看着她眼中的决绝,将一枚灵符送到她的手中,然后将那万魂幡抓在手中,用力一摇。
阴风四起,鬼哭狼嚎。
花费数日时间布置的阵法启动,还不知道发生何事的蓝石已经昏迷,身上的恶咒符文如同片片蝴蝶,尽数剥离,朝着红玉郡主飞去。
陈业的计算没有任何错漏,解咒,转移,一气呵成。
随着蓝石身上的恶咒被解除,红玉郡主的半张脸也变了表情,面目狰狞地瞪着陈业,发出低沉的咆哮:“何方小辈?!敢坏我好事,我必将你抽筋扒皮……”
按照计划,陈业此时应该发动秘术,将天吴老人的神魂从肉身中拉扯出来。
只要能将这老魔头的神魂拉出,就如同那苦厄和尚一样,牢牢禁锢,那就能让红玉郡主活下来。
如今她应该还能保持自我,只需要她坚持一会儿,只是片刻,一切都有转机。
只可惜,一团黑炎从她掌心亮起,皮肉瞬间焦黑,那能以血肉为燃料的恶炎转瞬间便吞噬了她的全身。
燃血咒灵符,这是陈业从苦厄和尚那边得来的灵符。
算不上什么好货色,远远比不上苏纯一的剑符,但焚烧一个凡人的肉身也只是顷刻之间。
本来,这道灵符是最后同归于尽的手段,明明说好了不到最后关头不要动用。
但红玉郡主没等到最后关头,或许她早已等不及。
黑色烈焰将血肉化为灰烬,那天吴老人的神魂顿时无依无凭,彻底成了游魂野鬼。
看他的模样,枯瘦得像个骷髅,果然是寿元将尽,看起来神魂的力量连苦厄和尚都不如。
夺舍失败,准备多时的肉身竟然焚烧殆尽,天吴老人发出一声怨毒的咆哮。
举起手便要施法。
即使已经成了孤魂野鬼,通玄境的修士依旧有一战之力,哪怕只是一招,依旧能够取陈业性命。
但陈业比天吴老人更快些。
在红玉郡主引动灵符之时,陈业也已经发动了那最后一张剑符。
剑光璀璨,切入这老魔头的神魂之中,顷刻间将其斩成两段,缺口处如玻璃破碎。无形的神魂被剑光化为碎片,再也无法施展法术。
陈业却并未停手,背后剑匣射出七道剑光,毫无保留将剩下的残骸贯穿。
即便如此,这些残骸竟然还在努力蠕动,仿佛要重新愈合。
陈业想也不想,再次摇动万魂幡,一个肉团飞出,化作鬼火,与那天吴老人的残魂撞在一起,冒出漫天的火光。
凄厉哀嚎之中还有苦厄和尚的疯狂呐喊:“死,与我同死!”
陈业终究还是用上了万魂幡常见的功效,将一个神魂折磨得神志不清,放出之时让其误以为天吴老人便是自己的仇人,自然会拼尽一切与敌同归于尽。
至于那肉球,便是墨慈花了几日炼制而成的临时肉身,用处不大,但足够苦厄和尚将其作为燃料,将自己与天吴老人一起烧了。
两个恶毒的魔头纠缠在一起,烈焰燃着血肉,烧着神魂,最终彻底崩碎。
陈业摇动万魂幡,无数怨魂扑出,将其残渣完全吞噬,再无一丝一毫重生的可能。
等彻底解决天吴老人,陈业望向别处,红玉郡主的神魂正漂浮在已经化为灰烬的肉身之上。
陈业道:“入我万魂幡,还有一线生机。”
红玉郡主只看了沉睡的蓝石一眼,然后便摇了摇头,对陈业道:“多谢道长垂怜,不过,我该去陪其他兄弟姐妹了。”
一阵风吹来,肉身灰烬飘散,红玉郡主的神魂也消散于风中。
陈业久久无语,直到墨慈声音传到耳边:“孽徒,你要消沉到何时?”
陈业恍然回神,摇头道:“师父无需担忧,我只是略有感触。”
墨慈骂道:“你感触个屁,才认识几天的小姑娘,又没睡过,与你能有什么关系?这世上,比她惨的大有人在。她自己不想活了,谁也救不了。”
陈业再次摇头说:“师父误会了,既然她一心寻死,我自然不会责怪自己。”
墨慈疑惑道:“当真?那你发什么呆?”
“我只是在想,日后若有人也是满身罪孽,却不想死,那该当如何?当无事发生,又或者帮他了断因果?”
“孽徒,你在映射为师?!”
墨慈感觉陈业就是在骂自己,满身罪孽又不想死的,现在不就只有他一个么。
原以为陈业会如同以往那样找借口,但这一次,陈业却点头承认:“师父确实犯下不少罪孽,但我不仅仅是指师父你一个。天下犯下罪孽之人何其多,两个快要饿死的乞丐争抢一个馒头,争赢了的活下来,难道也算杀了人?
“这位郡主从小被魔头控制,只因为不想死,所以杀了人,难道也算她罪大恶极?师父你当初也是因为被人屠戮满门,为了活命才当了魔头。
“就像我当初,要不是害怕师父你杀了我练功,我也不会纳头便拜当了个小魔头。幸亏师父你没逼着我去杀人,我才能坦然面对苏姑娘。万一你真逼我杀人了呢,我为了活命,杀了无辜之人,难道我就只能以死谢罪了?
“那我恐怕也不能答应。”
墨慈沉吟片刻,问道:“你这孽徒究竟在说什么?”
陈业说:“求生乃是本能,但求生又不能作为残害无辜的借口。那是否应该有一种方法来衡量对错,能让满身罪孽之人赎罪呢?”
穿越至今,陈业第一次思考如此深刻的问题。
罪不至死的人,应该有别的惩罚,而不是只有简单的死亡。凡人有律法,但律法也有不尽人意之处,而且凡人的律法管不到修士头上。
甚至是名门正派都有各自的门规,对错的标准都不一样呢。
但总要有个标准,不能因为难以界定,就放着不管。
无辜受害之人,也该有重来的机会,甚至是亲手报仇的机会,而不是只能随风飘散。
陈业不由得想起手上的《地藏本愿经》,当初六道轮回建立,或许就是为了让众生都有重头来过的机会。地藏菩萨立下地狱不空誓不成佛的誓言,应该也是想给予这些怨魂改过自新的机会。
墨慈只是冷冷嘲讽道:“关你屁事,气海境的小修士,蝼蚁中的蝼蚁,这是你该想的问题么?”
陈业反驳道:“师父,年轻人志向高远不是常理么,或许等我蹉跎数百年死到临头时会磨灭了锐气,但如今让我想一想又怎样?若不立下这大宏愿,怎知我志在长生?我不仅志在长生,我还要给这天地画一条道,以后凡人修士都要按我的规矩来。”
怎么说也是穿越者,总不能修到成仙了,这世界依旧如故,半点也未曾因为自己而改变。光是那仙尊魔尊名单上多了一个名字,那未免太过无聊了。
才气海境就想着成仙,成仙还不够,还要天下修士尽受节制。
陈业如今就像是拿着还未孵化的鸡蛋就幻想自己成了天下首富,明知道不切实际,但总是忍不住想。
墨慈咆哮道:“狂妄无知!还有,你这孽徒又在欺师灭祖!你以为我听不出来么!”
陈业哈哈一笑,连忙转移话题说:“师父,东西收拾好,我们走吧。”
墨慈倒也不是真生气,这孽徒欺师灭祖的次数多了,他也习惯了,见他不再消沉,便问道:“去哪?你不是在等你的苏姑娘?”
“她会找到我的,是否原地等待无所谓。虽然红玉郡主与那魔头同归于尽了,但不是还有个小魔头逍遥在外么?别人都死透了,凭什么他还能活着?
“我心情不好,要除恶务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