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将要向你们讲述的事情是有事实依据的。它们发生在我身上,我对它们的回忆是非常生动的,就好像它们刚刚发生在昨天一样。尽管如此,距那个夜晚已经过去20年了。在这20年中,我只把这个故事告诉了一个人。我现在带着难以克制的情绪来讲述这个故事。同时,我要恳求的是,你们不要将你们自己的结论强加在我头上。我不想解释任何事情,我也不需要任何争辩。我对于这一问题的决心非常坚定,基于我亲身感觉为证,我愿意严格遵守它。
好吧!现在就是20年前,在松鸡季节末的一两天里,我终日带枪外出,无所事事。风向,正东;月份,12月;地点,英格兰北部的阴冷沼泽地。我迷路了,这可不是什么迷路的好地方,冬季暴风雪来临前的第一缕雪片轻柔地飘落在石南花上,沉重的夜色从四面八方包围过来。我向着黑暗的深处不安地探望着,在那里紫色的沼泽地聚集为一条低矮的山脉,大约16千米或20千米之外。我环顾四周,看不到一点儿炊烟、人迹、篱笆或是羊群的足迹。除了接着往前走外别无他途,而且,顺便我还可以碰碰运气看能不能找到一个容身之处。所以,我又把枪扛上,疲倦地向前走着,我已经从天亮后的一个钟头一直走到现在,打早饭开始我就再没有吃过东西了。
雪花开始飘落,同时起风了。随后,天气更加寒冷了,夜晚迅速到来了。至于我,我的前途随着渐暗的天色也泡汤了。当我想到我年轻的妻子正在窗边盼我归来时,当我想到在这个令人厌烦的夜晚那些等待着她的痛苦时,我的心情越来越沉重。我们已经结婚4个月了,在高地度过了秋天之后,目前居住在英格兰沼泽地边缘的一个遥远的小村庄里。我们非常相爱,当然了,生活也非常愉快。
今天早晨,当我们分别的时候,她请求我在黄昏之前回去,我也向她保证我会做到。我究竟该怎样履行我的诺言呢?
即使现在我非常疲倦了,但我觉得如果能有一顿晚餐、一个小时的休息、一个向导,我还是能够在午夜前回到她身边的。
雪一直在下着,夜色凝重。我停下脚步,偶尔大声呼喊几声,但是我的喊声似乎只是令寂静更加明显而已。我产生了一种模糊的不安感,我开始回忆起那些故事,讲的是那些旅行者在雪中一直走啊走,直到完全虚脱,不得不躺倒在地,长眠于此。我问自己,在这漆黑的长夜有没有可能一直行走下去?会不会有那么一刻,我的四肢用尽力气,我的决心也荡然无存?那时候,我也必须与死神同眠了。死亡!我战栗着。当生命在我面前如此美丽绽放时死亡是多么痛苦!我的爱人将要多么痛苦,她的整个心——那个想法是不能有的!为了驱逐刚才的念头,我又一次大叫,叫声更长更响亮,而且听起来更加急切。是我的呼声得到了回应,还是我仅仅感觉我听见了遥远的哭泣?我一次又一次地打招呼,回声紧随其后。突然在黑暗中出现了一点摇晃着的灯光,摇动着,消失了,随即在更近处出现,更加明亮。我冲着那灯光全速奔去,欣喜万分地发现我遇上了一位老人和一盏灯笼。
“感谢上帝!”不知不觉间我发出了这声呼喊。
他一边皱着眉头眨着眼睛,一边提起灯笼凝视着我的脸庞。
“为什么?”他不高兴地发着牢骚说。
“因为我看见了你。开始我害怕自己会在雪地里迷路。”
“呃,人们在这一带的确经常出事。”
“如果这是上帝的旨意,我和你可能会一起迷路,我的朋友,我们必须服从,”我回答说,“但是,没有你,我注定要迷路。我现在距离德沃尔丁有多远?”
“差不多32千米。”
“那么最近的村子是?”
“最近的村子是怀克,它在那个方向,距离这儿约20千米。”
“您住在哪儿?”
“更远的地方。”他说着,手中的灯笼轻微地摇晃了一下。
“我猜,您这是要回家?”
“或许是吧。”
“那么,我和您一起走吧。”
老人摇着头,用提灯笼的手挠着鼻子,沉思着。
“那没有用,”他抱怨说,“他不会让你进去的——他不会的。”
“我们到时候看吧。”我兴致勃勃地说,“他是谁?”
“主人。”
“谁是主人?”
“那与你无关。”我得到的是无礼的回答。
“好吧,好吧,你带路,我保证你的主人今晚会给我一个容身之处和一顿晚餐。”
“呃,你可以试试看!”我那勉强的向导嘟囔着,他一直摇着头。他像一个侏儒似的,在纷飞的雪花中蹒跚前行。
一大群人从黑暗中走出来,一只巨大的狗狂吠着奔出来。
“这就是你的家?”我问。
“嗯,这就是。蹲下,贝伊!”他在口袋中摸索着钥匙。
我紧紧地站在他身后,准备好了不放过任何一个进门的机会,在灯笼发出的小小光环中,我看到那扇门上满是铁钉,仿佛监狱里的门。随后,他转动了钥匙,我从他身边蹭进了屋子。
一走进屋子,我就带着好奇四下打量,我发现自己在一个宏伟的大厅里面。这个大厅得到了充分利用,大厅的一端像谷仓一样,是一直堆到屋顶的玉米;大厅另一端堆放着面粉袋、农业用具、木桶和各种各样的杂木;屋顶上悬挂着一排排的火腿、咸鱼咸肉,还有为冬天准备的成捆的药草;地板中央摆放着一个高大的物体,上面盖着邋遢的布条。掀起布条的一角,我惊讶地发现了一座体积庞大的望远镜安放在一个粗陋的、可移动的有着四个小轮的平台上。望远镜是由上了漆的木头做成的,就我在昏暗的灯光下的估计,反射镜的直径至少为38厘米。当我在研究这台机器并且自问它是不是某个自学光学仪器的制造者的杰作时,响起了一阵尖锐的铃声。
“那是在叫你,”我的向导说,他带着不怀好意的微笑,“去那边他的房间。”
他指着房间那一边一扇低矮的黑色小门。我穿过大厅,大声地敲着门,没有等着受到邀请就自己走了进去。一位高大的白发老人从一张堆满了书本和报纸的桌子后面站起来,严厉地盯着我。
“你是谁?”他问,“你怎么到这儿来了?你想要干什么?”
“我叫詹姆斯·穆雷,出庭律师。我徒步穿越沼泽,现在我需要肉、水和睡眠。”
他皱着自负的浓眉。
“我的房子可不是消遣娱乐的地方,”他傲慢地说,“雅各布,你竟敢允许这个陌生人进来?”
“我没有允许他,”老人抱怨道,“他一路跟着我,然后用肩膀挤着抢在我前面走进来的。我可不能和一个1.9米高的人较劲。”
“请问,先生,你就是那样强行进入我的房子的吗?”
“如果我要溺水了,我还会以同样的方式爬到你的船上。这是自卫的权利。”
“自卫?”
“屋外的雪已经有2.5厘米厚了,”我简短地回答说,“天亮之前,它足以掩埋好我的尸体。”
他走到窗边,掀起一面厚重的黑色窗帘向外看去。
“那好吧,”他说,“如果你愿意,你可以留下,直到明天早晨。雅各布,去准备晚餐。”
他挥手示意我坐下,他自己也坐下了,然后又沉浸在我刚刚打断他的研究之中。
我把枪放在角落里,拖了一把椅子坐在壁炉旁,然后从容地查看我所在的这个地方。这个房间比大厅小一些,布置得也更加协调一些,里面有许多东西引起了我的好奇心。地板上没有铺地毯,一部分石灰墙上画着一些奇怪的图表,其他部分则堆满了自然科学仪器的书架,许多仪器的用途对我来说是未知的。火炉的一边竖立着一个书柜,塞满了褪色的纸张;另一边有一架小风琴,雕刻着中世纪的圣徒和恶魔。从房间那一头碗柜半开的门看去,我看到了一长列地理标本、药用制剂、坩埚、曲颈瓶和装着化学品的广口瓶。在我身边的壁炉架上的许多小玩意中,有一个太阳系的模型、一个小电池和一个显微镜。屋里的每张椅子上都放着东西,每个墙角都堆着高高的书垛,地板上铺着地图、模型、报纸、摹图和种类繁多的杂物。
这些东西令我非常惊奇,我从未见过如此奇怪的房间,而且,在一片荒芜的沼泽地中的农舍里发现这样一个房间就更为奇怪了!我一遍又一遍来回看着房子的主人和他周围的东西,我问自己,他是谁,他会是怎样的一个人?他的大脑出乎寻常的杰出,但是比起哲学家的大脑来,更像是某位诗人的大脑,天庭饱满而高耸,覆盖着满头白发,它包含着所有智慧,就像路德维格·冯·贝多芬的大脑那样。他的嘴角有着深深的皱纹,眉毛也紧紧地皱在一起。当我正在观察他的时候,门开了,雅各布端着晚餐走了进来。他的主人合上了书本,站起身来,表现比他之前更有礼貌地邀请我入席。
我的面前摆放着一盘火腿和鸡蛋、一块黑面包,还有一杯值得赞赏的雪利酒。
“我只能给你提供农家风味的食物了,先生,”我的款待者说,“我相信,你的胃口将消耗我们食品库的储存。”
我已经开始向食物发起进攻了,此时,带着一位饥肠辘辘的冒险家的热情,我声称从未吃过如此美味的食物。
他僵硬地鞠了一躬,然后坐下来,享用他那一份晚餐,他的晚餐只是简单的一杯牛奶和一碗粥。我们安静地吃着,吃完之后,雅各布收走了碗碟。我把椅子重新拖回火边。让我惊讶的是,屋主人也这么做了,然后突然转向我,说:“先生,我在这里隐居了23年了。在这段时间,我从未见过陌生人,也没有读过一份报纸。你是4年多来,第一个跨进我大门的陌生人。你能不能帮我一个忙,对我说一说我离开了那么久的外面的世界现在的情况呢?”
“请尽情问我吧,”我说,“我会衷心地为您服务。”
他点头致谢,然后向前探着身,手肘支在膝盖上,用手掌托着下巴,定定地看着火堆开始向我提问。
他的问题主要和科学方面有关,特别是已经应用于实际生活用途的科学技术,他对此几乎一无所知。我根本不是一名理科生,我只能用我单薄的知识尽可能地回答他。但是这个任务可不那么容易,当提问过渡到讨论阶段时,我感觉放松多了,他开始就我刚才试图给他讲明白的事实提出他自己的结论。
他滔滔不绝地说着,我在一旁听得入迷。他一直讲着,我相信他几乎已经忘了我的存在了。我以前从来没有听过像那样的叙述,从那之后我也再没有听过类似的讲述。他熟悉所有的哲学体系,精于分析,大胆概括,他连续地提出自己的观点,依旧维持着他前倾的姿势,眼神定定地注视着火堆,从一个话题到另一个话题,从一个论点到另一个论点,他就像一位获得了灵感的梦想家。从实用科学到精神哲学,从电线中的电流到神经中的电流,从物理到催眠术,从莱辛巴赫到斯维登伯格、斯宾诺莎、康迪拉克、德斯喀特斯、伯克雷、亚里士多德、柏拉图,还有东方三博士和东方神秘主义,他的思维极具跳跃性——尽管我对各种流派和范畴感到困惑——但各种观点从他口中像音乐一般流淌出来,听起来是如此的简单、协调。不久以后——我现在忘了他是如何用说明或图解来承上启下的——他进入到超自然的那个领域,甚至说到了推测哲学,他谈到了灵魂及其渴望、精神及其力量、第二视野、预言,谈到了那些借用鬼魂、鬼性和超自然外观名义的现象在各个时期已经被怀疑论者所否定并且被轻信者所证明。
“这个世界,”他说,“对于超越了其狭窄范围的所有事物的怀疑,每个小时都在增长着,我们自然科学家鼓励这一趋势。我们谴责所有那些反对实验的谎话,我们反对那些所有不能经受实验室或解剖室检验的错误论断。我们发动了反对迷信以及反对鬼神说信仰的长期而顽强的斗争,但是迷信长时期地并且牢固地控制着人们的思想。我为你展示了物理、历史、考古等方面的事实,这些事实得到了广泛而多样的证据的支持。被全人类所证明的,在所有世纪中以及在所有的思潮中,被最为清醒的古代圣贤,被今天看来最为鲁莽的野蛮人,被天主教、异教徒、无神论者、唯物主义者所证明的,我们这一世纪的哲学家们却把这些现象当成幼儿故事来对待。原因与结果的比较,尽管在物理科学中是很有价值的,却被他们认为是没有价值、不可信赖的而搁置在一边。证人的证词,尽管在法庭上具有效应,却也被视为无物。我被批评成一个吊儿郎当的人,持有信仰的我被认为是幻想家或是傻瓜。”
他带着痛苦在叙说,在说完上面一番话后,恢复了几分钟的沉默。不久,他的头抬了起来,用一种变化了的声音和方式继续补充说道:“先生,我并不为向世界宣扬了我的信念而感到羞愧。我,被当做一个空想家受到侮辱,受到与我同一时代人的嘲笑,从我以生命中最佳年华为之献身的科学领域被赶了出来。这些事情就发生在23年前。从那时候起,我就过着你现在看到的生活了,直到现在。世界把我遗忘了,就像我忘掉了那个世界一样。你现在知道我的经历了。”
“现实很残酷,”他说,“我为说出事实而受到伤害,比我之前的任何一位更加优秀、明智的人所要受到的伤害还要多。”
他站了起来走到了窗边,好像要结束这段对话。
“雪停了。”他放下窗帘,回到火炉边。
“停了!”我大声说着,开始急切地盼望着回家了,“哦,如果仅仅是可能的话——但是不可能的!那是没有希望的。即使我找到了穿越沼泽的路,我今晚也无法徒步行走30多千米的。”
“今晚徒步行走30多千米!”屋主人重复着,“你在想什么呢?”
“想我的妻子,”我耐心地回答,“想我年轻的妻子,她不知道我迷路了,此时的她因为疑虑和恐惧而为我心碎。”
“她在哪里?”
“在德沃尔丁,30千米之外。”
“在德沃尔丁,”他沉思着说了一遍,“嗯,这段距离确实是30多千米;不过——你是不是非常盼望能节省接下来的6或8个钟头?”
“非常非常盼望,我甚至愿意为这段时间为向导和马匹支付10个几尼。”
“你的愿望可以以更小的代价就达到,”他微笑着说,“从北方过来的夜间邮政会在德沃尔丁换马,从距离这里8千米的地方经过,并大约将在1小时零15分钟的时候准时抵达一个十字路口。如果雅各布和你一起穿越沼泽,把你领进老马车道,我想,你就能找到新的路了?”
“那真是太好了!”
他又一次笑了,摇响了铃铛,给老仆布置了他的指示,然后从碗柜里拿出一瓶威士忌和一个葡萄酒杯,说:“雪积得很深,今晚要在沼泽中行走将会很困难。在你出发之前,来一杯威士忌?”
我想拒绝这杯酒,但是他递到了我手中,于是我就喝了它。酒性浓烈,从我喉咙里落下的时候仿佛一股液体火焰,几乎让我喘不上气来。
“酒很烈,”他说,“它对驱散严寒有好处。现在你要出发了。晚安!”
我感谢了他的盛情款待并与他握了手,但是在我把话讲完之前,他就已经转身离开了。随后,我穿过大厅,雅各布在我身后锁上了外面门上的两把锁,我们在广阔、洁白的沼泽地上出发了。
尽管风已经停歇了,但是仍旧是刺骨的寒冷。头顶黑色的天空中,一颗星星也没有。除了我们脚下急促的踩雪声,没有一点声音打破夜晚沉重的寂静。对他的任务不甚满意的雅各布在闷闷不乐的沉默中,步履蹒跚地走在前面,他手中提着灯笼,脚下踩着自己的影子。我跟随在后,肩膀上扛着我的枪,和他一样也不想交谈。我满脑子都是那位主人,他的声音还在我的耳中回响,他的雄辩令我为之着迷。我很惊讶地记得那一天,我过分兴奋的脑子里装下了那么多的思想、智者的集合、出色的推理片断,甚至他说的每一个单词。我深深思索着我所听到的内容,并且试着回忆各处丢失的连接部分,我跟着我那位向导的脚后跟大步向前走着,我完全着迷了,没有留心周围的情况。不久——最后,在我看来,仿佛仅过了几分钟的时间——他突然停住了,说:
“那边就是你的路了。保持这个石头篱笆在你的右手边,你就不会迷路的。”
“这个,就是那个古老的马车道?”
“是的,这就是老马车道。”
“那我还要走多远才能到达那个十字路口?”
“差不多5千米。”
我掏出了钱包,他变得更加健谈起来。
“这条路很平的,”他说,“对于徒步旅客来说;但是对于北方的交通工具来说,就太过颠簸了。你要留意马车扶手脱落的地方,靠近路标那里。自事故发生以来,它就从来没被修理过。”
“什么事故?”
“呃,夜邮马车坠入了下面的山谷——约15米高——就在整个村子道路最差的那一段。”
“真可怕!是不是有很多人伤亡?”
“都死了。4个当场死亡,另外两个第二天早晨也死了。”
“发生多久了?”
“9年了。”
“靠近路标,你是这么说来着?我得好好记住。晚安。”
“晚安,先生,谢谢。”雅各布揣起了两先令六便士的钞票,碰了碰他的帽子以示谢意,然后顺着他来的那条路返回了。
我一直看着他灯笼的亮光,直到它消失为止,随即转过身来,独自踏上我自己的路。除了头顶死一般的黑暗之外,不再有任何困难了。映衬着闪耀着白光的积雪,石头篱笆的线路异常清楚,夜如此宁静,我是多么孤单啊!一种奇怪的不愉快的孤独感渐渐弥漫了我。我走得更快了。我哼着小曲,脑子里算着庞大的加法。总而言之,在忘掉刚刚还想着的奇怪思绪方面,我做得最好了,而且,某种程度上我成功了。
夜里的空气似乎越来越冷了,我的双脚冻得像冰块一样。我的手失去了知觉,只能机械地抓着枪。我甚至呼吸都有困难了,好像我并不是在穿越一条寂静的北部国际高速公路,而是在攀登某座海拔极高的大山。我不得不停了下来,靠在石头篱笆上。这时,我回头看了一眼来路,在那里,我看到远处的一点灯光,像是一只正在接近的灯笼的微弱光芒。一开始,我以为雅各布折回来跟着我,但随后第二道光线出现在视野中——明显与第一道光线平行,并且以同样的速度向前移动着。不用再想我就知道这肯定是私人客车的车灯,但是,这个私人客车为什么选择这条表面上废弃不用的而且危险的道路呢?
毫无疑问的是,车灯变得越来越亮,我甚至认为可以在车灯之间看到客车的黑色轮廓了。它非常迅速地出现了,悄无声息,车轮上的积雪大约有一英尺厚。
现在,这辆马车的主体在灯光下清晰可辨了。它看上去给人一种奇怪的感觉,突然一个怀疑的念头闪进我的大脑。有没有可能我在黑夜中没有注意到路标,走过了那个十字路口,而这个并不是我要搭乘的那辆马车?
还没等我第二次问自己那个问题,马车已经出现在道路的拐弯处了:护卫和驾车者、一名坐在外面的乘客、四匹汗流浃背的灰色马匹,统统笼罩在一片柔和而模糊的光线中。
我向前跳跃着,挥舞着我的帽子。马车全速驶来,从我身边经过。一瞬间,我担心自己没有被看到或是听到,但是,就仅仅那一瞬间,马车夫停下了马车,他身披斗篷,头上围着围巾,只露出两个眼睛,他似乎在颠簸中睡着了,他既没有回答我的致敬,也没打算下马。外面那个乘客甚至都没有转过身来,于是我给自己打开了门,里面有三位乘客。我登上马车,关上门,滑进空着的那个角落,为自己的好运气而庆幸。
马车里的气氛似乎比外面的空气还要寒冷,并且弥漫着一股奇怪的湿气和令人不舒服的味道。我看了看和我同车的那几个乘客。三个都是男性,都是一样的沉默不语。他们看上去并没有睡着,但是每个人都向后靠在马车上属于自己的角落里,仿佛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
“今晚好冷啊。”我冲着正对着我的邻居说。
他抬起了头,看着我,但是没有答话。
“冬天,”我接着说,“看样子真的来了。”
尽管他坐着的那个角落非常阴暗,我无法看清他的面部特征,但是我能看到他的眼睛直直地看着我。他还是没有回答我一个字。
在其他时候我可能会感觉或者可能会表示出一些不满,但是此时此地我太累了,于是也就不了了之了。冰冷的夜间空气浸入了我的骨髓,马车里的奇怪味道让我忍不住恶心。我从头到脚都在发抖,于是,我转向我左手边的邻居,问他是否介意打开一扇窗户。
他一言不发,一动不动地坐着。
我提高了声音又重复了一遍我的问题,但是,得到的是同样的结果。随后,我没耐心了,直接把窗框拉了下来。我这么做的时候,一条皮带在我手中断裂了,我这才注意到玻璃上覆盖着一层厚厚的霉菌,很显然,这种堆积物已经有好几年了。我的注意力这才被吸引到这辆马车的环境上来。我仔细地检视了一遍,借着外面漂浮的灯光,我看出这辆马车离彻底坍塌已经不远了。它的每一个零件不仅仅是年久失修,而且还在腐烂。窗户一碰就变成了碎片,皮毛装饰品表面堆积着厚厚的霉菌,正在腐化从木制品上脱落。车底板几乎要在我脚下折断了。总而言之,整个车厢内充满了湿气,很明显地它是从已经腐烂多年的木屋中拉出来之后,在这条路上履行一或两天的职务。

我转向第三位乘客,这一位我还没有和他说过话,我冒险提出了一点意见。
“这辆马车,”我说,“情况糟糕。我想,正规的邮车肯定是在维修中。”
他缓缓地移动着他的脑袋,然后看着我的脸,一言不发。只要我活着,我就不会忘记那个看我的眼神。我打心底开始发冷。即使现在我回想起来,还是会感觉心在发冷。他的眼睛闪耀着火一般的不自然的光泽,他的脸像尸体的脸那样呈青紫色,他苍白的嘴唇向后扯着,好像处于死亡的痛苦之中,两唇之间露出了若隐若现的牙齿。
我想说的话留在了嘴里,一种奇怪的恐惧——可怕的恐惧——渐渐弥漫了我。这时候,我的视力渐渐适应了马车的昏暗,我能够清楚地看见东西和坐在我对面的邻居了。他,一样令人吃惊的面色苍白,用一样的闪着冷光的双眼看着我。我擦了擦额头上的冷汗,然后转向我身旁座位的乘客,看到——哦,天哪!我该如何描述我所看到的?他根本就不是一个活人——他们当中没有一个是活人,淡淡的磷光——腐化的结果——在他们可怕的脸上闪现,他们的头发因为墓地的露水而湿漉漉的,他们的衣服沾满了泥点,他们的手就像被长期掩埋的尸体的手。只有他们的眼睛,他们那令人恐惧的双眼,是活着的。而此刻,这些眼睛都险恶地转向了我!
我惊惶地颤抖着,一声野兽一般的求救和讨饶的喊声从我口中迸发出来,我猛地冲到门边,徒劳地想要打开它。
就在那一刻,我仿佛看到月光从暴风雨云层的空隙倾洒而下——诡异的路标在举着它的警示手指——破碎的扶手——奔腾的马匹——黑色的深渊。随即马车像大海上的小船一样颠簸起来,接着是猛烈地碰撞——一种身体被压碎的痛感——然后是黑暗。
当我从沉睡中醒来时,发现妻子正在床边注视着我,我感觉仿佛已经过去了好几年。我要跳过随后发生的场景,以简洁的话语,为你们写出她含着激动的泪水告诉我的结局。我从悬崖上摔下来,就摔在新老邮路汇合处不远的地方,岩石脚下堆积着的厚厚的雪堆救了我的命。黎明时,一对牧羊人夫妇在雪堆中发现了我,他们把我抬到了最近的救济所,并请来一位大夫为我疗伤。医生发现我处于语无伦次的精神错乱之中,我摔断了一支胳膊,头骨复合性骨折。我随身携带的小笔记本里夹着的信上有我的名字和地址,于是我的妻子被召来照顾我。幸亏我年轻而且体质强健,最终我脱离了危险。我摔下来的地方,几乎不需要我说出来,就是九年前北方邮车发生可怕事故的地方。
我从没有把我刚刚告诉你们的恐怖故事讲给我妻子听。我把它告诉给了照顾我的那位医生,但是他认为整个故事只是我大脑发烧的幻觉。我们一次又一次地讨论这个问题,直到我们发现再也讨论不下去了,于是我们放弃了这个话题。其他人可能会得出自己的结论——但我知道,20年前,我就是那辆鬼仔马车的第四名车内乘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