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立在这座石板巷口已经三日有余了。
青灰色的瓦檐低垂着,檐角垂落的冰棱在晨光里碎成银屑。巷子深处飘来米酒酿的甜腥气,混着井台边腐烂的菜叶味,裹挟着某种潮湿的、活物般的气息扑在脸上。这气息让我想起天庭蟠桃宴上供桌底下那些发霉的龙涎香,只是更粗鄙些,更鲜活些。
三天前我还是司命星君,掌管三十三重天八万四千卷姻缘簿。那日月老案头的朱砂笔忽然自己动了起来,在雪白的宣纸上洇开一朵墨梅似的痕迹。我伸手去接,却摸到了满掌黏腻的红——不是朱砂,是凝固的血。
“这是...人间?“我望着掌心褪色的血迹发怔。云海翻涌的天阶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青砖垒砌的矮墙,墙缝里探出几株枯黄的野草。远处传来驴车吱呀碾过石板的声响,像极了瑶池宴会上白鹿踏碎玉阶的声音。
油纸伞铺的幌子在风里摇晃,靛蓝布面上洇开的墨梅正慢慢晕开。我记得这是月老新送我的下凡法器,伞骨里藏着十二道雷劫符咒。卖花女阿箬踮脚往伞面系丝绦时,腕间银镯碰出清越的铃音,惊飞了檐下一窝乳燕。
“公子要买花么?“她鬓边的茉莉沾着露水,眼睛亮得像是星子坠落凡尘。我这才发现自己的手指竟已变得透明,透过指缝能看到她粗布衣袖下若隐若现的鞭痕。阿箬低头摆弄花枝的动作突然顿住,巷口传来急促的马蹄声。
那是县衙师爷的皂靴声,铜顶针在日头下晃出一道刺眼的白线。阿箬慌忙把刚摘的栀子花塞进我怀中,转身时打翻了竹篮。滚落的花瓣里混着几张泛黄的契据,我弯腰去捡,却看见“典当“二字在纸面上洇出狰狞的爪痕。
暮色漫过巷口时,我蹲在义庄屋檐下数蚂蚁。湿漉漉的纸钱从门缝里漏出来,被风卷成雪片落在我的金丝履上。守义庄的老头子正在煮粥,铁勺撞击锅沿的叮当声里,我听见他说:“今儿又少了三户人家...“
油纸伞在暴雨中绽开成血色莲花那夜,我终于看清了人间。阿箬被卖进烟花巷时穿着我送她的杏色襦裙,轿帘缝隙里漏出的胭脂红比天界的晚霞更艳。我攥紧伞柄上的雷劫符,却听见自己心跳得比雷鸣还响。原来神仙也会疼,原来神仙也懂什么是锥心刺骨。
天庭的晨钟穿透云层时,我正躺在义庄的草席上。左手小指还留着雷劫留下的焦痕,怀里却揣着半块发霉的炊饼——是阿箬在被带走前偷偷塞给我的。司命星君的玉笏还在案头,只是那支朱砂笔再也没能画出完整的姻缘线。
灶台上的铁锅咕嘟冒泡,我数着锅里漂浮的指甲盖和碎肉块,忽然想起昨日在城隍庙瞥见的榜文。那些“嘉禾三年大旱“的字样被雨水泡得发胀,墨迹顺着“赈济“二字往下淌,像极了阿箬裙裾上干涸的血痕。
老妪蜷缩在墙角啃食观音土的手势,与瑶池宴会上仙娥们剥莲子的动作何其相似。我解下腰间玉佩砸向铁锅,惊起满屋苍蝇。玉佩在空中划出弧光时,我听见天庭传来的呵斥声,却比不过灶膛里爆裂的火星响。
雷劫符在伞骨里嗡嗡作响,我想起月老曾说凡人七情最伤元神。可当我握住老妪干瘪的手,那些在司命殿抄写的命格册忽然化作灰烬。原来神仙掌管的从来不是命运,而是人心深处最卑微的欲念。
晨雾散尽时,我站在渡口望着朝阳升起。江水泛着浑浊的金黄,像极了天池畔的琼浆。摆渡的老汉认出了我的金丝履,絮絮叨叨说起二十年前淹死的秀才娘子。船桨破水的声音里,我忽然听懂了人间最动听的情话——不是姻缘簿上的朱砂印记,而是这浑浊世间依然存在的,将陌生人骨血熬成至亲的荒诞温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