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雨足足下了半个时辰,直浇得人心洗濯,百姓称快。
那小二冲进大雨里,四下跪拜,口称天神下凡,普度众生。
四下百姓听到他的欢呼,雨水带来的喜悦顿时少了半截。
一个个恨声道:“若有天神,早该剥了那狗县官的皮,轮得到你这痴儿妄语?”
多年困苦,已经磨尽了百姓的希望,面对店小二的话,反倒将一腔苦水混着粗口全都骂到了他身上。
“前年那方士集结乡资,不也一去不回?就是你这厮引荐的。”
小二站在雨水中,对这些骂声置若罔闻。
只是口中止不住地念叨着,“不一样,这次不一样...”
长久抑郁,一朝欢喜,让他不由得有些萎靡,又借着欢喜劲忙活了一下午。
临近夜幕,他才回到榻上睡下。
刚刚躺下不久,小二便听到一阵鼓声,吵得他有些恼火。
撑起身子细听,他眉头紧锁,这鼓声竟好像是县衙门前登闻鼓的声音。
顺着声音,他不自觉地下榻赶赴。
今日也奇了,只觉得没走了三两步,便到了县衙门口。
此时门前已经摩肩擦踵,整个县城中的人都被鼓声吸引而来,直将门前围的水泄不通。
小二仗着身高,踮起脚尖往里一看,果然正在升堂。
而左右持杀威棒的并不是身穿官服的衙役,反倒是一群银甲银盔的士兵。
正看着,一个四十多岁的中年人急匆匆赶来,一边掩着官服衣衽,一边口中呼喝,“未呈诉状而击鼓,笞五十!”
他下意识地往阶上走着,抬眼一看,却见一人早坐大椅之上。
那人身披玄甲,后着红袍,凤目竖瞳,威仪凛凛,直惊得他后退一步。
见他身侧有一独角羊匍匐,更觉心悸,定了定心神,色厉内荏道:“你是何人,竟敢擅居高位?”
“定罪之人。”陆源一拍案桌,声势夺人。“咆哮公堂,笞五十。”
说罢,两旁甲士上前,将县官死死按住,竹条左右抽打,将那县官打了个皮开肉绽。
那围观的店小二远远看了一眼,正瞧见陆源高座大堂,行霹雳手段,不由得喜的手舞足蹈,四下众人也连道痛快。
陆源沉声问道:“我见城中居民面有菜色,为何独县官一人独肥?”
县令一张肉脸挤作一团,额头噙着汗水。
咬牙道:“我自幼吃素,自然生的肥胖。”
一阵鞭笞之后,他却感觉不到半分疼痛,只是不住困意上涌,下一秒就要睡过去一般。
强打起精神,四下寻着人手,咬牙挣扎道:“你这贼厮凭什么定我的罪?我有何罪?”
西门豹上前一步,展开手中诉状,“具状人...”
念了个开头,西门豹抬起头,看向门前无数百姓,继续道:“邛笮国永浩县百姓。”
具状人不是一人,而是整个永浩县全体百姓。
那些百姓被点到,一个个呆愣过后,立刻放声哭嚎,“我等告官,泣血叩首,请青天明鉴!”
西门豹继续道:“状告永浩县县令,莫郊,可是你?”
县令莫郊眼看民怨沸腾,恨不得将自己生吞活剥,慌得不能自已,下意识地应了一声。
西门豹不做反应,一字一句念道:“民等泣血叩首,状告本县县令莫郊贪暴虐民、鱼肉乡里,其罪十恶不赦,恳请下元纠察水官明察秋毫,以正法理。”
原本匍匐的獬豸已经站起,绕着莫郊缓缓踱步,似是寻机下口。
骇得莫郊浑身发颤,也顾不得深究陆源来路,恳求道:“下官冤枉啊。”
陆源一拍惊堂木,“你为祸乡里,滥权敛财,犹显不足,还要把控水源。
官暴民饥,九川沸腾;官奢民匮,山冢崒崩。
你贪心不足,致使山上钩蛇泛滥;苛捐杂税,民不堪命,致使江中水虎成灾。
百姓冒险渡江,横遭水厄,老者自沉,少者怀沙,民生困苦,赋敛之害犹甚于蛇虫!还敢声称冤枉。”
西门豹上前一步,将证言掷于地上,爆喝道:“证据在此,还不伏诛?”
莫郊被吓的手脚冰凉,不住地远离着踱步的獬豸,“下官知罪,我这就卸官自缚,按律去邛笮受按察审理。”
“晚了。”陆源眼中不带半分波澜,看这县官如同看一具尸体,“法理让你脱天漏网,天理自来收你!即传陆判。”
西门豹拿出手中令牌,正书水元洞阴四字,其上光芒闪耀。
不多时,地上涌出一股青烟,烟尘散去,出现一清癯之态的文臣。
那文人面色青靛,目似寒星,左手持簿,右手执笔。
左右环顾,望向座上,躬身见礼,“小神崔珏,拜见元帅。”
府衙大门之下,惊声四起。
看了半晌,他们还都以为是朝廷派来官员整治,没想到座上那位竟是真正的神祇。
连忙一个个磕头跪拜,口称恭迎。
“不必多礼。”陆源虚抬手,“此番招你来,是为了此案,且陈其罪状。”
陆判一看那莫郊的肥硕身躯,再看门外群情激愤的百姓,当即明白了前后因由。
翻开生死簿立时查验起来,口中朗声道:“蠃虫之类,魂字四千七百三十二号,莫郊,乃永浩县令。其罪责:
损公肥私,行贿受贿,受磨捱狱磔罚百年。
欺压百姓,鱼肉乡里,受碓捣狱磔罚百年。
欺上瞒下,一手遮天,受抽肠狱磔罚百年。
瞒心昧己,朱雀投江,受血池狱磔罚百年。
暴欺良善,谋财害命,受黑暗狱磔罚百年。”
听到总共五百年的磔罚,莫郊吓的魂不附体,一阵黄白之物在身下漫延开来。
听得陆判汇报,陆源未作点头,反问道:“寿数几何?”
“额...”
陆判顿了一顿,却也不太难办,改生死簿这回事,一回生二回熟罢了。
提笔挥毫,边写边念,“终年四十有四,于梦中见水虎索命,惊悸而死。”
“水虎?”
疑惑之声刚刚脱口而出,莫郊只听得耳边歌声阵阵,凄厉刺耳。
再侧过身,无数水虎怔怔地望着他。
莫郊下意识地咽了一口口水,然而仅仅细微的动作,便如同信号一般,惹得诸多婴童群起而上。
尖牙撕扯,利爪穿挠。
面对这群凶恶妖兽,那群百姓竟没有半点惧意,齐齐涌入大堂之内,对着莫郊残破的身子拳打脚踢。
直捣了半柱香的时间,将其捣成肉糜,众人这才恍然回神。
那诸多水虎,动手之后,俱冲着陆源躬身拜服。
此刻他们身上没了怨气,一个个活泼灵动,仿佛襁褓中的婴儿一般。
见到这一幕,堂中百姓心念子嗣亲人,无不放声痛哭,口中直呼亲儿昵称。
那些水虎听到哭声,迟疑半晌,还是顺着陆判一招手,向着鬼门而去。
陆源站起身,望着堂下百姓,温声道:“此间事了,我等去也。”
众人只觉得眼前一花,四周场景变动,仿佛一团迷雾。
感谢的话还未说出,便感觉脑袋一沉。
再次醒来,那小二撑起身子,发现自己竟然还在自家榻上。
回忆起昨日种种,难道竟是梦境?
正思忖着,忽听门外欢呼之声,又瞥见桌上一块金锭,忙不迭推开门。
但见金乌大亮,天朗气清。
听得人群簇拥,高声道:“那贼县令已死在梦中!”
城中百姓放声欢呼,这里喊着爹娘,那里唤着子嗣,哭笑之声并起。
人群宛若长龙,前后相望,声动如雷,上至九霄。
清理登闻鼓,书写“天可见冤”,隳倒县衙堂,书写“元帅登堂”。传下影神排位,焚香跪拜。
一个个前呼后拥,簇拥着案台牌位,绕城巡游。
三步一拜,九步一叩,自县衙至城门,九衢三市,接袂成帷。
或喊救苦救难,或喊显圣真灵。明知其寿元永固,却也拜其万寿无疆。
女子将发髻放下梳成豹尾,男子将额头涂黑画作枕鳞。门前泼水,言说元帅恩泽,堂中开席,期盼真君赴宴。
这才是:
罡风卷瘴起南溟,日月薄蚀辰错行。
钩蛇啮骨山含泪,水虎食婴浪泣腥。
堂上惊雷诛恶吏,甘霖洗尽孽尘轻。
从此人间清镜耀,不负修身化倮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