省报印刷机轰鸣的震动穿透地板传到脚心时，孙少平正盯着玻璃板下压着的黑白照片出神。那是上个月在山区采访时拍的集体照，王芳老师站在褪色的红旗旁，身后教室的土墙上裂着蜈蚣状的缝隙。突然，相框边缘泛起一圈蓝光，像浸了水的墨迹在纸上洇开。
“少平！“
田晓霞的惊呼将他拽回现实，手中的钢笔不知何时在稿纸上划出长达半页的波浪线。油墨渗过三层稿纸，在实木桌面上凝成发亮的黑珍珠。他慌忙去擦，却发现右手小指正在透明化，能透过皮肤看见底下青色的血管。
“你的手......“田晓霞抓住他的手腕，指尖陷进正在虚化的皮肉里。
孙少平猛地抽回手藏到背后，冷汗顺着脊椎滑进腰带。这是第三次了。上次在印刷车间晕倒时，他整条左臂消失了五分钟，排字工人老张差点把新置备的德国印刷机砸了。
“最近总熬夜。“他扯开领口透气，喉结在苍白的皮肤下滚动，“晓霞，帮我把这期清样送到总编室？“
等田晓霞的脚步声消失在走廊尽头，孙少平抖着手拉开抽屉。笔记本扉页上密密麻麻的日期连成诡异的螺旋——1978年11月7日，2023年10月23日，1978年11月7日，2023年10月24日......两个时空正在加速交织，像两股拧紧的麻绳勒进血肉。
当晚的月光是铁锈色的。孙少平蜷缩在宿舍木板床上，看着墙上的挂历在虚空中投下重影。1978年的薄纸和2023年的电子屏重叠，农历节气与公历日程交错，他突然读懂了时空褶皱的规律——每次穿越都在填补某个历史断点。
晨雾未散时，孙少平蹲在农机厂墙根下。隔着铁栅栏，他看见二十二岁的李向前正在调试新型收割机。这个本该在五年后因车祸截肢的男人，此刻裤腿上沾满油污，哼着走调的《东方红》往齿轮组里涂黄油。
“李师傅！“孙少平扬了扬笔记本，“您上次说的转向轴过热问题，我查了些资料......“
这是他在2023年国家档案馆翻到的机密档案：1979年春，某农机厂技术员因设备故障致残，直接导致西北地区收割机改良计划搁浅。而现在，他正把二十年后的润滑技术写在烟盒背面。
李向前凑近细看时，孙少平注意到他后颈有块蝶形胎记。这个细节让他胃部抽搐——在2023年的新闻报道里，那个坐着轮椅推广无障碍设施的企业家，后颈同样位置纹着机械齿轮图案的刺青。
时空的修正力比想象中更吊诡。
当夜报道《钢铁羽翼》付印时，孙少平在暗房冲洗照片。定影液中的相纸渐渐显影，本该是收割机特写的画面，却浮现出2023年高铁站的全景。暗红色安全帽在人群中浮动，他认出那个背影——灰色西装，左腿义肢反射着冷光。
“你究竟在躲什么？“
田晓霞的声音惊得他碰翻显影罐。药水在地面蜿蜒成河，她的布鞋尖被染成琥珀色。暗红色灯光下，她举起那张双重曝光的相纸：“从三个月前你突然会画奇怪的机械图纸，到现在......“她的指尖点在高铁玻璃幕墙上，“这是什么？“
孙少平的后槽牙咬得发酸。他看着相纸上李向前的安全帽与高铁钢轨重叠，忽然明白这个总爱穿鹅黄连衣裙的姑娘，早在他那些“预言“般的报道引发轰动前，就收集了所有异常碎片。
“如果我告诉你，我见过2008年北京奥运的烟花，见过贵州大山里通天的望远镜，见过手机屏幕能装下整个图书馆......“他的声音像绷到极致的琴弦，“你会不会觉得我疯了？“
田晓霞的瞳孔在红光中收缩成针尖。她突然扯开孙少平的衣领，露出锁骨下方正在扩散的透明斑块：“和这些有关？“
暗房外传来印刷机启动的轰鸣，1978年的月光穿过高窗，与2023年的霓虹在孙少平皮肤上交战。他握住田晓霞颤抖的手按在自己胸口，那里跳动着两个时代重叠的心跳。
“当我在BJ研讨会上发言时，其实说的是2023年某篇论文的核心观点；我教李向前的润滑技术，是1995年才申请专利的配方。“他的喉结滚动着时空的沙砾，“每次改变过去，身体就会透明化——可能这就是代价。“
田晓霞的眼泪砸在相纸上，高铁轮廓开始融化。她突然拽着他冲出暗房，夜风卷着油墨味扑面而来。报社后院的梧桐树下，她摊开掌心，里面躺着个锡纸包，展开是张泛黄的《光明日报》，日期是1979年1月1日。
“元旦特刊样报，今早刚从总编室偷拿的。“她的指甲掐进头条标题《改革开放春风化雨》，“这上面有你写的评论，但报社档案显示这篇稿子下周才开笔。“
孙少平的耳鸣尖锐起来。他看见自己留在2023年图书馆的《平凡的世界》扉页，有个女孩用钢笔写着：“找到你了。“字迹与眼前泛黄的报眉校对符号一模一样。
时空褶皱终于显现全貌——田晓霞不是被困在1978年的纸片人，而是与他同样在时空中跋涉的旅人。当他在农机厂修改李向前的命运时，她也正在2023年的图书馆，用七十年代的钢笔改写二十一世纪的未来。
启明星升起来时，他们坐在排字车间的铅字架旁。田晓霞的麻花辫散开一线，发梢染着时空跳跃的幽蓝：“那年我追查矿难真相，在井下被瓦斯熏晕，醒来就成了2023年的新闻系研究生。直到在古籍馆发现1985年的旧报纸，看见你获得范长江新闻奖的消息......“
孙少平扣紧她冰凉的手指。晨光穿透玻璃窗，在密密麻麻的铅字上流淌。他们同时看到某个重大秘密：当两个时空的修正力相互抵消时，透明化就会暂停——就像此刻，他的手掌重新变得温热坚实。
“我们需要更大的历史锚点。“田晓霞抽出钢笔，在日历上圈出十二月的某个日期，“三中全会。“
第一班电车叮当驶过时，孙少平在稿纸上写下新标题《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他知道这篇文章本该出现在两个月后的《光明日报》，但现在，他要让思想的惊雷提前炸响。
铅字排版工人老张叼着烟进来时，看见两个年轻人头挨着头趴在排字台上，身边散落着跨越四十年的报纸。阳光穿过他们交握的双手，在地面投下奇异的双影，像蝴蝶振开新生的翅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