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桥乡隶属丹徒县,靠近县城,地少人多,所以匠籍人口众多。
相传,两百年前为长安城墙造过异形砖,专门用于墙角装饰,名噪一时。
唐朝鼎盛时期,高桥为展示其匠技,修建了极具特色的各式建筑。
只是恰如唐王朝的缩影,高桥跟着一起潮起潮落,如今,再不复当年盛况。
秦淮众人走在高桥的主干街道上,依稀能从部分建筑物上看到当年的影子,只不过都像他们身后远远跟着的几个烧砖匠一样。
枯瘦,衰败。
县丞刘传之悄没声地走到高历本身边。
他就喜欢跟高历本聊天,尤其是最近一同议事以后。
虽然和高历本聊天,经常不被搭理,但是刘传之从来不觉得尴尬,反而是乐在其中。
因为高县尉从来不会拿他的话头,去别人特别是秦淮那里嚼耳根子。
“高县尉,你跟转了性的秦县令走得近,你跟我说说,这是啥情况?”
果然,没有任何回应。
虽然如此,‘人精’的他还是能从高历本的表情上看出来:
对于县令‘转性’一事,高县尉也是认可的。
“听说,润州府要新扩一处军营,耗资巨大,大关重新烧砖是不是为了给刺史献点殷勤?”
秦淮‘重工重匠’的特殊施政行为,在刘传之这样的人看来,只有媚上这种解释最为合理。
要不说,人只能在自己所处的位置上思考。
高历本虽然也不清楚秦淮为何如此,只是隐隐感觉不像刘传之说的那样。
“媚上就媚上吧,为何还让我们牵马步行,难道就因为后面那几个砖牙子?”
刘传之活动了一下颇为酸痛的腿脚,却听到高历本这根木头竟然回了他:
“刘县丞,我觉得走路挺好,正好给你磨磨身子。”
刘传之‘嘿’了一声,看到高历本又甩开了他几个步子,忙不迭跟了上去。
...
等到众人回到县衙之后,秦淮先是吩咐陈册,让其为八娃他们几人准备了衣物、饭食,然后带他们去往大关,交由邱大伟统一安排。
随后,秦淮和刘传之、高历本一同在县衙内用了午饭。
高历本利用秦淮在县衙这个难得的机会,拿出了两份公文给他批示。
第一份是关于秋季征税的税案。
两税法规定,春秋两季征税。
核心原则就一个:
户无主客,以见居为簿;人无丁中,以贫富为差。
涉及到这种事关王朝运转的税案,他们丹徒县没有多少可以发挥的空间。
大的政策、方向,他们是一个字都不能改的。
秦淮对此没有直接给与签批,而是让高历本加了一条:
核验户税与地税等缴税户,包括折纳、纽配、省耗等附加税。
主要目的就一个:
严格核验穷苦百姓的资产与田地,不得登记空税;对于富人为避税产生的转录土地、隐匿家资的行为要严查,不得少记。
其实,富人隐匿土地才是避税的重灾区,对于这种事情,目前最好的解决办法就是鱼鳞图册。
虽然秦淮知道怎么办,可是现在的他不敢推行此策,因为势必会触动大地主的利益,这不是他能干的了的。
所以只能退而求其次,摆出个要‘严核税数’的态度。
高历本对于此批示格外认同,而刘传之面无表情,眉宇间似在思忱。
“传之,你有什么想法吗?”
秦淮知道自己缺少行政经验,哪怕是前身,更多的心思都放在了如何贪腐上,对与行政事务都是得过且过,无甚心得。
所以,秦淮对于刘传之这个‘人精’还是抱有期待的。
“秦公此举,颇为大义,征税嘛,就是要征富人的税。只是...”
“只是上有政策,下有对策,此举不见得能如您所愿。”
“愿闻其详。”
秦淮和高历本两个行政能力‘浅薄’的人,同时看向刘传之。
“秦县令的批示不管如何,总归是要人去办差的。”
刘传之点到即止,也不多言。
秦淮瞬间了然。
问题,出在落实上。
高历本常年办案,虽然没有多少从政经验,但也立刻明白了刘传之的暗示,沉默不语。
想法再好,也需要数量庞大的计税者去统计并收税的。
这就给了富人们极大地操作空间:
行贿减税。
见秦淮还没有表态,高历本率先发话:
“秦县令,今年计税时可以增加衙役陪同,衙役们由我亲自挑选,必不负县令所托。”
这个方法有效。
这是秦淮的第一个判断。
只是,没那么有效。
这是他的第二个判断。
增加不同身份的人统计,自会增加富人们的行贿成本,减少逃税手段。
可是,一来衙役们压根不懂统税之法,二来他们身份也不够给富人足够的压力。
秦淮思忱片刻,补充道:
“好,此举甚好。不过衙役人手不够,你再去六门户佐仓佐那里,挑些信得过的人,要算学好的,传之负责给他们安排授业,专门讲授课税详细。”
“另外,我以刺史令牌,特发批文,任命这些人为计税吏,统课两税。”
刘传之听闻,连忙说道:
“秦县令,刺史令牌颇为难得,您如此使用,会不会惹得刺史心生嫌隙?”
刺史发令牌乃是浙西道官场大事,包括高历本在内的有品官员都已知晓此事。
秦淮能得此令,殊为不易。
刘传之此言确实是在为秦淮考虑。
“传之有心了,此事我自有决断,依令行事即可。”
刺史李翛已经入了局,此事别人不知,秦淮可是再清楚不过了。
如今的李翛,不管是为了保持平衡出血打点,还是扩充亲军,都急需钱帛。
只要秦淮秋季奉税充足,滥用令牌一事,李翛绝不会计较。
甚至还会赏他几句‘擅决断’的能吏之言。
高历本见这事已经谈妥落定,忙拿出第二份卷宗交给秦淮。
秦淮接过来细细看去,却是有些疑惑不解。
因为相比于刚才的征税一事,这第二份卷宗却是一件侵地的小事。
润州一位参军的族亲,想要侵占农户田地。
这件事情,高历本已经给与了批示。
“高县尉,此举甚好。不仅保住了农户的地,还用‘飞地’之法稳住了这个族亲,让富人去开垦‘飞地’,可谓一举三得呀。妙!”
秦淮忍不住夸赞了一句。
“秦县令,这条计策并非是我想出的,而是刘县丞提出来的。”
秦淮意外地看了一眼刘传之,见他神色也是颇为意外。
显然,对于高历本会拿出这份小的卷宗,他事先并不知情。
二人都懂得了高历本的用意。
秦淮通过此事,意识到刘传之确实有非常高妙的行政事务处理经验。
而高历本的做法就更有意思了。
他用这份卷宗,让秦淮看到刘传之的可用之处,也算是投桃报李,感谢刘传之传授施政之法。
足以可见,刘传之是一个能吏,只是一直跟随主官的风格行事。
秦淮贪,他也贪。
秦淮转性,他也转性。
而高历本的‘推贤’妙举,就不知是本性还是转性了。
三人嘿嘿一笑,再无言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