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八层地狱,光从名讳便能窥见各层主掌的刑罚。
依照地府的律例,这些阴魂生前作恶,依罪业轻重堕入相应地狱受苦赎罪。
这些有罪之魂,一个个被紧缚牢拴、绳缠索绑,被折磨得皱眉苦面血淋淋,哭天喊地无救应。
望着刑架上千奇百怪的酷刑,李修安脊背发凉。
由此,李修安也弄明白了一件事。
原来十八层地狱并不是指地狱的一层层直到第十八层,地狱是不分层次的,而是按时间、受苦程度、区域大小来形容的,只不过世人误解而已。
判官在前引路,直到来到拔舌地狱。
崔钰从袖子中掏出册子,认真查阅。
直至翻阅到编号六千七百五十二号,李灵芮。
判官确认无误后,对拔舌狱当值的赤发鬼和黑面鬼道:“把六千七百五十二号的罪魂带上来。”
赤发鬼和黑面鬼领命后,不多时,一个蓬头垢面,骨瘦如柴的中年男子被带了上来。
带上来的罪魂,形销骨立,囚衣松垮挂在嶙峋肩头,十指皮开肉绽。
他跪倒在地,长发遮面,身子瑟瑟发抖,胸口囚服正面上写着他的名字。
判官指着跪地之人道:“此獠便是李灵芮,生前不忠不孝、佛口蛇心、口蜜腹剑、残害忠良、贪婪无度等等罪行馨竹难书,被判先入拔舌狱,而后再入酆都狱、剥皮狱,待受完所有刑罚,洗清罪孽,方可重新投胎。”
“此人在下印象深刻,刚入地狱时,他极为嚣张跋扈,对于自己所犯之罪,拒不承认,更不知悔改。”
“还说自己的先祖在天庭当差,乃是天上上仙,说是地府无人能奈何的了他。”
“直到被拖到拔舌狱前,被吓得屁滚尿流、痛哭流泪、跪地拼命求饶。”
“真是前倨后恭,思之令人发笑。”
听闻这些话,李修安心中了然,他口中所谓的天庭上仙,扯的大旗,不用说就是自己了。
李修安现在最好奇的是,这种子虚乌有的事是怎么传下去的,而且不是别人,还偏偏是他李修安。
李修安看着跪地的犯人,开口道:“你抬起头来,我有事问问你。”
见犯人半天没有反应,旁边的赤发鬼狠狠的踹了一脚李灵芮。
“你聋了吗?大人问你话呢。”
李灵芮这才吃力的抬起了头,余光瞥了一眼判官,脖子猛地一缩,整个人差点吓破了胆子。
李修安此前不知道的是,判官对待客人和对待犯人,那可就是两幅完全不一样的面孔。
李灵芮又赶紧把全部目光转向了李修安。
与看到判官截然不同的是,李灵芮死死盯着李修安的面孔,努力而又不可思议的睁大了眼睛。
而后整个人都激动了起来,脸上的表情差点喜极而泣。
要不是赤发鬼和黑面鬼一左一右按住了他,他恨不得爬过来,抱紧李修安的大腿。
“呃呃呃啊啊啊,呃啊啊.....”李灵芮激动的指了指自己,而后又指了指李修安。
李修安眉头紧皱,蹲了下来,看了又看面前的李灵芮。
这完全就是一个陌生的面孔,李修安很肯定自己与他未曾谋面。
那么问题来了,看他那激动的样子,他似乎认识自己?不,至少熟悉李修安的面孔。
这下李修安疑惑更深了。
可惜的是,他已经被拔掉了舌头,不能开口说话。
见此,判官又遣鬼差拿来了文房四宝,放在了李灵芮跟前。
李修安道:“既然你说不了话,那就写下来吧,你是如何认得我的?”
见此,李灵芮硬气的站了起来,苍白的脸上隐隐恢复了些往日的傲气。
他十指发肿,指尖血痂明显,每写一笔一划,格外吃力。
李修安只能耐心等待。
良久,他歪歪曲曲写完了四个大字,李修安横看竖看,才勉强辨认出来:“老祖救我!”
李修安:......
判官也是脸色一黑。
李灵芮满怀期待的看着李修安。
终于,判官看不下去了,忍不住一脚踹倒了李灵芮,又令赤发鬼和黑面鬼把他拖下去。
李灵芮一脸不可置信的表情,在他看到李修安的第一眼,还以为是老祖专门来地府,特意来解救他的。
他拼命伸长着双手,想要抓住李修安这根他眼中的救命稻草。
判官叹了口气:“这种人满脑子只有自己,已无可救药。”
李修安也摇头道:“算了,还有其他所言认识我的犯人吗?”
判官道:“应当是有的,容我查查。”
果不其然,判官翻阅册子又找到了两位。
一位在火坑狱,正被架在火上烧烤。
被放下来时,亦是说话口齿不清。
吸取了前面的经验,李修安也不想继续浪费口舌,直接跳过了这人。
而后来到了秤杆狱,犯人脸色惨白,只剩一上半身,在地上如同蛆一般的爬着。
此情此景,令李修安想起了前世星爷某电影中的台词:“好惨啊,我要在你的脚踝上写个惨字。”
依判官之言,此人生前戕害人命、逼良为娼,也是罪有应得,不值得同情。
不过他虽然只剩下了半截身子,好在说话还算利索。
见到了李修安,他与前面二人的反应如出一辙。
他激动的趴在李修安的面前,涕泪横流。
“祖爷爷救我啊,我是您的第十八代玄孙李怀新,祖爷爷您老人家一定是来带我脱离苦海的对吧?”
“见到您老人家我太开心了,我可算盼着您老人家了,呜呜呜....救救我....”
满头白发,一脸衰相的李怀新痛哭流泪,对着李修安一口一个祖爷爷,画面颇为滑稽。
李修安的心里反倒是很不舒服。
他不带感情的问道:“你先别高兴的太早,我问你,你凭什么认定我是你的祖宗,又是谁告知你们,我成仙了?”
听到李修安问出这样的话,李怀新愣住了,一时无法回答。
良久,他那痛苦的脸庞纠结成了一团,用满怀疑惑的眼神看着李修安,语气中满是不解:“我们洛阳李氏世代传下来的族谱上就是这样写的啊,不但祖谱,祠堂里还有您的画像和雕塑呢。”
“尤其是传下来的画像,惟妙惟肖,今日见到您老人家本尊,当真是如同画中走出来一般。”
李修安再次回想了下,他在这个世界,从小父母双亡,是伯父伯母把他带大的。
伯父伯母去世后,而他打算离家立志求道的时候,堂哥李献确实多次劝过他放弃不切实际的幻想。
只不过,李修安心意已决。
在临走前,堂哥确实说过要找洛阳最好的画师给他画一副画像,李修安明确拒绝了。
既已立志求道,就不该有过多不必要的牵绊,这点李修安还是看的开的。
所以,李修安猜测,有可能是堂哥在他走后,找画师补上的?
可问题是,他飞升成仙的谣言又从何而来?
一来,李修安不曾成家立业,所谓的后人后代跟他其实关系不大。
二来,他一心求道,未曾青史留名,也未对家族做过什么重大贡献。
这也不符合古人对祖宗对先人的崇拜思想。
等等,家族贡献?
李修安突然想到了什么,于是又问道:“除了流传我飞升成仙之外,所谓的家族族谱又是如何评价我的?”
听李修安有此一问,李怀新那痛苦苍白的脸上又多了几丝激动的情绪。
他满怀激动道:“祖爷爷,您在天上待的太久了,可能自己都忘记了,您老人家对咱们李家的贡献可太大了,您是我们李家立基起势的中流砥柱啊。”
“如果没有您老人家的庇佑,就不会有我们洛阳第一名家李家。”
好家伙,几百年的时间,这所谓的洛阳李氏竟成了大世家。
当然,此李家是不是彼李家,李修安就不得而知了。
李修安继续问道:“你说我对整个李家贡献巨大,具体所谓何事?”
“祖爷爷,您难道真的忘记了吗?您当年发明的蒸馏酒,以及百香水在后世已被传为了佳话,我们李家也因此被朝廷重视,朝廷特设御酒坊,酒水一部分成了朝廷专供,我们李家族长世代担任司酿一职。”
“可以说,如果不是您把仙酒和仙香的秘方传了下来,这人间怎么会有如此好东西,又怎么会有后来的李家。”
“祖爷爷,您救救我吧,我错了,我知道错了,下辈子再也不干混账之事了,我可以对天发誓!”
李怀新涕泪涟涟,举指发誓。
李修安却是摇头,他不是知道错了,而是切身体会到痛了。
于是道:“天道好轮回,苍天饶过谁,早知如此,又何必当初。”
“你求我着实无用,你不如问问那些被你坑害之人,他们肯不肯原谅你。”
到此,李修安总算大致了解了这其中的前因后果。
他想到了前世一个有名的效应:“蝴蝶效应。”
李修安穿越前,是某个国企酒厂的一名资深员工。
穿越过来时,伯父不过是个秩二百石的蝇头小官(月奉三十斛),一家子生活拮据。
李修安利用前世掌握的蒸馏技术,经过多次摸索,发明了这个时代的蒸馏酒,并且有意调低了度数。
而香水技术原理其实差不多,也是利用了蒸馏技术,提取花露,加入植物定香剂,只不过特别麻烦,李修安后面放弃了。
利用蒸馏酒技术,李修安挣了一笔钱便停手了。
因为李修安深知,蒸馏酒需要消耗大量的粮食,规模一旦过大,必然会引起朝廷的关注。
粮食在产量不高的封建社会实在太重要了。
但李修安万万没想到的是,有人复制了他的技术,而且打着他的旗号,特意神话了他,为自己和家族谋取私利。
原来这就是他李修安所背负的承负(因果)。
至此,真相大白。
询问完毕,李怀新那半截身子被负责这一层的牛头马面重新拖了下去,继续受罚受苦。
重新回到大殿,李修安把了解到的一切与镇元子重述了一遍。
镇元子若有所思道:“不管是道家还是佛门之人,出家后最为忌讳因果纠缠不清,承负不能了断彻底。”
“红尘因果最是难断,徒儿合该下山了却尘缘!”
李修安点头:“师父所言极是,徒儿也正有此意。”
镇元子颔首,而后师徒二人与地藏王菩萨道别,菩萨送二人出了大殿。
半柱香后,师徒二人重新回到了五庄观。
李修安把自身的承负大致与师兄们说了一遍,他打算明早便启程下山。
次日一早,天刚亮,李修安便与镇元子和众师兄道别。
镇元子叮嘱道:“徒儿,你天赋颇高,但修炼之事切记不可轻易荒废,需坚持每天打坐修炼。”
“另,还需切记,修身不可不修性,修性更需修心。此番下山,于你而言,即是修劫,也未尝不是修性修心。”
“望你无论何时何地,遇到何种挫折困难,始终不忘初心,如此方能最终证得大道,修成道果。”
李修安深深一拜:“徒儿谨遵师父教诲!”
李修安拜别众人,出了庄子,正欲轻装离开时,明月追上叫住了他。
李修安停下脚步,只见明月把一大一小包裹交到了他手上。
明月歇了口气,道:“这两包裹,其中一个是你入门前自己带进来的,另一个装了些观中的山茶干果,里面还有两件新袍子,你带上。”
“师父说:道士生涯多苦辛,道门修行历风尘,虽无俗世繁华景,却有清修自在身;你人间行走一趟,叫你带些盘缠俗物不是坏事。”
李修安突然有些感动,没想到师父连这都替他想过了,更不用说此前为了他特意去地府算账。
于是李修安又折返了回来,对着镇元子连磕了三次头。
“常言道,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师父厚恩,徒儿无以为报!”
镇元子道:“你我师徒之间不必拘泥小节,去吧!”
李修安这才把大小包挑在棍子上,离开了观子,逐渐消失在镇元子和众师兄的视野中。
李修安才下山没走多远。
忽的一阵清风拂来,耳后传来了镇元子的声音:“徒儿且慢!”
李修安驻足:“不知师父还有何吩咐?”
镇元子笑道:“徒儿,你挑着大包小包,好似那街头卖货郎,出门在外实属不便,既如此,师父再教你个袖里乾坤之法,此术大成,能笼天地万物,一袖便是一乾坤,故曰袖里乾坤。”
李修安大喜,深深拜谢。
对于镇元子的教导之恩深刻铭记于心,自不在话下。
镇元子传个口诀道:“这袖里乾坤,捻着诀,念动真言,一挥衣袖,便是一番天地,笼入袖中,任你刀砍斧剁,枪刺剑刳,它自固若金汤。”
李修安嘻嘻笑道:“多谢师父赐我造化,若是学会这个法儿,以后搬拿运输,也能混口饭吃。”
镇元子亦是笑道:“你呀,怕不是早就惦记上了我这袖里乾坤之术。”
镇元子授完口诀,又再三叮嘱一番,回到山上。
李修安附近找了安静之地运神修炼,花了半天功夫,初步掌握了这袖里乾坤之术。
李修安再回头,恋恋不舍的看了眼自己待了四百多年的五庄观,而后转身向东前往洛阳。
四百余年前,他从洛阳只身一路向西,来到五庄观。
如今,道有所成,又回到曾经的地方解决自己遗留的承负。
缘法二字当真妙不可言。
这正应了那句话:百岁光阴似水流,一生事业等浮沤。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