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秀才一般柔弱的脸蛋,自是荀适。
陈言昨晚在练完枪之后便没了意识,估摸着也是他送回来的。
这家伙虽然有些不安分,但徐正豪安排他来带陈言确实有说法,至少他面面俱到。
比如此刻,似乎算准了陈言醒来的时间,也算准了陈言会在饿得发慌的情况下面对眼前这一切……
这不,陈言看见这一大箩筐的白面馒头眼睛都绿了。
面对外边送礼的那些……
荀适看穿了他不想收受的心思,却还是劝了一句。
“一般都会收……”
可是他话还没说完,便瞧见陈言直起身子,而后对外面众人拱拱手。
“得诸位好意老朽不胜惶恐……”
“但诸位也知晓,老朽实在是走投无路才入的卫所。”
“而今得卫所庇护捡回烂命一条,是当为卫所冲锋陷阵,即便有死无生!”
“故而,请回!”
他说完便不再理会,只抓起馒头狼吞虎咽起来。
往嘴里一连塞了几个还不过瘾,直接端着箩筐就在院子里坐下。
又从怀里摸出那几粒碎银子,是矮脚老四之前给他放回来的,此刻被他直接扔给了马五。
“把你家米缸后面藏的腊肉给我切一半,让你儿媳妇整来。”
陈言在大快朵颐。
但门外那些人,对陈言的论调又有几人信的?
七嘴八舌还在说着愿意追随的话,但却已经不需要陈言去管,荀适招呼去了。
外面等的这一大排不是阵卒就是阵卒的家人,当然不可能不认得荀适这个徐正豪的爱将。
几句话的功夫便将人打发了去,甚至比陈言亲自出去说还更有效。
回来的时候将那半扇破门掩上,随口道。
“我刚刚与他们说你还不了解情况,若是你改变主意明天这个点会在双虹桥那等他们……”
陈言手里抓着半个咬过的馒头摆了摆,含含糊糊地吐出一句“不用”之类的话。
“我还觉着你该收的,可别觉着成了武卒就多了不起。”
荀适虽是书生模样可也从来不拘泥于这些,何况明显有话要说,便也就席地而坐。
“武卒也怕流矢,武卒也怕刀子,不破皮关上战场一样是将脑袋系在裤腰带上过活。”
“一个好汉三个帮,到了那时候光是帮你打掩护都是要紧的……”
陈言终于是抽空咽下了嘴里的馒头,抻了抻脖子道。
“我会选,选帮得上我的。”
荀适皱眉,他只觉得这话很违和。
不只是因为陈言一边像是饿死鬼投胎一般狼吞虎咽一边说……
“那……”
他捋了捋思绪,重新开口。
“如果我说,这是武卒配额的大头呢?”
听到这话陈言明显愣了一下。
他忽而想起,上一世大明卫所制度的崩塌,似乎是土地兼并……
军官兼并,豪绅兼并,太监兼并。
不过嘴却也不停,示意荀适继续开口。
“武卒和阵卒一样管饭,却也和阵卒一样的吃点糙米就过一顿,对于武卒消耗巨大的训练来说也只堪堪保证不饿死而已。”
“至于饷银……”
“一个月三两银听起来多,你这几日的气血消耗你也看到了,这三两都还不够你吃饱。”
“谈何苦练,谈何破关,谈何出人头地?”
陈言的动作缓了些……如果不是刚好马五的儿媳妇满脸堆笑地送来了腊肉的话。
“卫所三分守备,七分屯田。”
“七分屯田屯出来,如果没有武卒的庇护……”
“卫所一口全部吞掉,一分不留。”
“所以你刚刚瞧见的还只是守备的,更多的屯田阵卒没在卫所,以至于消息滞后还没有闻讯赶来而已。”
“若是有了阵卒,第一口吃的便是武卒,武卒为了人心多少会留一点渣子给他们。”
“阵卒吃完给旗官,旗官吃完给卫所……”
他说到这瞧见陈言指了指天上,他笑容更是止不住了。
“朝廷?”
“不开口还好,开口的话它还得赈灾呢!”
“你以为这是收贿吗?”
“这本就是上面默认给你的,普通阵卒能有口饭吃不饿死便够了,反正上了战场也只是一个个冰冷的数字。”
他将话说得太直白,以至于陈言在听完这番话之后总觉得背后凉飕飕的……
他终于知道荀适刚刚为什么再三给他留余地了。
他不收贿……
当正常的事在别人眼中显得不正常,那这个社会便是悲哀的。
荀适却不管,抓起一块腊肉塞进嘴里,一边嚼一边开口。
“以前我也一心想要救国,可是后来才晓得读书救不了大乾……”
“所以你从了戎?”陈言问。
荀适一咧嘴,笑道。
“不,我开始捣鼓蛮子的战纹。”
“只等他们攻过来,我脸上抹一把黄土便就是蛮人了!”
瞧见陈言那一脸的无奈他也无所谓,这样的话既然他敢说出来,便就不怕别人对他另眼相看。
“你也莫要拿那眼神看着我,这世道清高是要死人的。”
“来寻你做庇护的阵卒,削尖了脑袋想要往上爬一步的武卒,再有我,和你进卫所乞活又有多少差别?”
“所以该拿的就拿,既是对你好,也是对他们好……”
陈言吃得快,这一席话的功夫箩筐已经见底了。
“我会考虑。”
这句话听起来明显敷衍,但荀适该说的都已经说了,也不想再继续浪费口舌。
但不代表他话尽了。
反而挪了挪屁股,挪到陈言身侧来。
“听说……”
“你昨天猎了一头野猪,卖给了酒楼?”
他说这话的时候眼睛都变得明亮。
这年代的山可没有这么多的山清水秀。
家家户户要砍柴烧火,啃树皮挖野菜,以至于大多山都是光秃秃的。
而熊这种大型猛兽,那光秃秃的山包它可不住……
能猎到便意味着进了蛮山。
见陈言点头他便继续追问。
“所以你……进去了多远?”
“约摸三里地。”
“敢不敢再往里走走?”
陈言皱眉,并不言语。
可荀适话既然已经说到了这个份上,自然没有停下的道理。
“你既然不打算收受,那三两的饷银至少要到下个月才发得下来,第一口奉粮也得秋后才吃得上……”
“这段时间你天天饿着?”
陈言眉头皱得更深了,摸着肚子有一种要被忽悠的感觉。
“直说。”
“想不想射点什么?”
“射什么?”
“蛮兽,和……”
荀适此前说朝廷都敢大声话,可现在说到这里却也只敢压低声音,用仅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开口。
“蛮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