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家花厅里,太夫人拉着好德的手,为她一一介绍眼前的众位女眷。
“这是你二叔的娘子,三房里的,这是四房的,都是你的长辈,称呼婶娘就是了。”
好德认真行了万福礼:“三位婶娘万福,侄媳给众位长辈问安。”
三房四房的周氏梁氏态度不冷不热,仅是矜持地笑笑。
二房陈氏慈眉善目,态度热情地挽起好德的手,关切道:“闻说三郎病重,我是忧心如焚,故而今日冒昧登门,不知人可好些了……”
周氏嘴快道:“对呀,外头都传他是伤了头的,若是留下血淤,恐有性命之虞!可是真的?”
太夫人脸色沉了下去。
好德不慌不忙道:“不知哪来的谣传,竟惊扰了诸位长辈。些许外伤罢了,不日便能上衙门理事的。”
梁氏周氏互相使了个眼色,摆明了不信的神色,还想再张口打探。好德用眼神示意乐善,乐善会意,同婢女合力送上来一幅图画。
好德道:“太夫人,自古一人造谣,传之一城,禁之不绝,凭你说破嘴也枉然,不如趁着郎君病愈,好好张罗花朝节会,也叫那些人瞧瞧,郎君身体康泰,绝无病痛。您瞧,孙媳都想好了,到了放春那天,池馆亭台、花草树木重新归置,园里牡丹虽盛,再添上些芍药桃李,墙角移栽一片青竹,有水无竹不美。人家放园子又是蹴鞠又是斗鸡,喧闹得很,倒冲淡了仕女们游园的雅兴。依孙媳看来,不如在东南角布置一些古董玩器、珠冠簪花以为关扑之用,西边备下投壶、射垛和秋千架,更见主人家的细心与好客。照着沈园在京中的盛名,粗略算算,茶汤钱就得收个二三十贯了!”
好德神色欢欣,说得头头是道,气得几位婶娘一脸悻悻,哑口无言。
忽听门外有人道:“每年花朝节开放私园是为了与众同乐、共赏春色,沈家何时收过一文的茶汤钱,这是哪里来的市井俗人?”
好德一愣,却见来人是一个艳丽富态、神情高傲的中年妇人,身后还跟着一个相貌温柔可亲的少女。
乐善只觉这妇人语气跋扈,悄悄在人后抬起头来,以隐晦的目光打量着来人。
沈太夫人介绍:“这是你姑母。”
好德行礼:“姑母万福。守园人与园丁要为花朝节忙上一月,茶汤费原是给他们的打赏。”
沈睦冷笑一声,不置可否。
沈太夫人高兴地招招手:“归娘,来,到外祖母这儿来!”
沈睦的女儿丘归娘恭顺地上前行礼:“外祖母万安。”
太夫人握住了归娘的手,亲热地打量着,说:“这次要多陪陪外祖母,可不许急着回去。柳妈妈,吩咐人将归娘住的梧桐苑收拾出来。”
柳妈妈回答:“日日都打扫的,太夫人放心。”
众人也都换上亲切的笑脸,厅内尴尬的气氛为之一变。
周氏说:“这才两月不见,归娘出落得越发标致。去年金明池赏花宴,不知多少人家向我打听你呢。”
梁氏说:“你送来我家的那幅百花争艳绣屏,上月叫国子祭酒家张大娘子瞧见,好说歹说给讨走了,回头你可得给婶娘再绣一张!”
归娘柔顺地应声,众人围住归娘众星捧月,连好德都被挤到了一边。
好德看出了众人的差别待遇,只能含笑听着,故作看不懂。
乐善先被归娘腰间一枚质地上乘的蝶佩吸引,目光又很快溜到对方脸上。
归娘察觉到有人盯着自己,下意识抬头望了一眼,丫鬟堆里的乐善迅速低下头去,作出一副乖巧模样。
那边众人拉着归娘问长问短,这边沈睦上下打量着好德,恶意不加掩饰道:“娘,怎的给三郎选了这么个妻子!”
此言一出,众人脸色都变了,厅内的笑声戛然而止。
好德一怔,乐善瞬间怒目而视,险些忍不住就要暴走,好德忙用眼神制止。
万分尴尬中,柳妈妈收到太夫人示意,赶紧着女使上茶:“姑太太,您请用茶。”
沈睦叹了口气:“不是女儿挑理,婚事办得也太仓促了!”
众人或低头喝茶或转头瞧向别处,明明避开了好德的眼神,好德却觉得满厅隐晦的目光犹如利剑,充满了讽刺与恶意,她轻轻低下头去,竭力忍住愤怒。
乐善腹诽不已:“个个八根肠子两副心肝,作张作致地给谁瞧,分明挤兑我四姐姐呢!换作是我,一日拖出去打八顿,这帮子臭婆娘!”
太夫人叹了口气,起身道:“好了,见也见了,我也乏了,要去躺一会儿,你们自便吧。”
众人行礼:“恭送太夫人。”
好德说:“太夫人,孙媳陪您去吧。”
太夫人摆摆手:“你替我待客,归娘,你陪外祖母吧!”
归娘称是,陪着太夫人离去。沈睦的眼神马上又落在好德身上,好德忙道:“侄媳去看看午宴筹备如何,诸位长辈少陪了。”
说完,她也不等众人开口,便匆匆行礼退下。乐善忙跟了上去。
陈氏叹息:“唉,娶都娶进门了,你又何必故意为难人呢!”
沈睦嗤笑一声,不屑道:“母亲也太糊涂,我为着李家那门亲,不顾脸面再三登门,人家才肯把女儿嫁过来,竟是说退亲就退亲,我心里老大不爽利!好,另选名门淑女也罢,千万个不合,挑了这么个难登大堂的玩意儿。茶汤费,哼。”
梁氏和周氏对视一眼,都轻蔑地笑了起来。
一辆牛车缓缓行驶在街道上。
车里,琼奴安慰郦娘子:“娘,四娘懂事五娘机灵,保管吃不了亏的。”
郦娘子忧心忡忡:“出嫁前盼女儿乖巧,出嫁后宁叫她娇蛮些,进人家里做媳妇,懂事的最挨欺负。小四不擅吵嘴打仗的,我亲自去瞧瞧才好!快些!”
牛车近了沈家,琼奴掀开帘子:“娘,前头就是了!”
郦娘子一看,沈家门外又是华贵的马车又是轿子,好些随从都等在门口,犹豫道:“怕是有贵客在,咱们绕到后门去,见四娘一面就走,别给她添麻烦!”
“哎。”琼奴对车夫喊:“绕道!”
牛车调转方向,往后门去了。牛车后头还跟着两个挑夫,担子上满满都是礼物。
沈家书房里,青石将厚厚一摞卷宗放在案头,说:“这些都是上月和本月方判官、夏推官审理的案件卷宗,请大人过目。”
沈慧照阖上手里的一本卷宗,忍不住叹气,心里想:案牍如山,无止无尽,原来我从前,每一日都是这么过的呀。
他又打开了一本新卷,继续翻阅下去:忽然问:“娘子还在待客?”
青石欲言又止。
“怎么了?”
“今日二房、三房、四房人都进府了,还有您那姑母丘娘子,她可是天下第一难缠的,娘子可惨喽!”
沈慧照立刻抬起头来:“姑母?”
花厅里,女使上前,在沈睦耳边低声禀报几句。
沈睦笑道:“诸位,咱家有贵客到了!”
众人惊讶,沈睦挑眉:“还不快请进来!”
走廊里,好德叮嘱乐善:“娘再三叮嘱过,万事忍让,别叫人笑话郦家教女无方。过会儿进去,忍字刻在心间,万不可使气任性。凭她们去嚼舌根,只不去理会。晚辈同长辈顶嘴,没得叫人挑咱的理!听见了?”
乐善撇嘴:“几个贱皮子,给她脸了!”
好德吓唬她:“再不听话,明儿就把你送回家去,叫娘把你关起来!”
乐善不耐:“听见了听见了!”
眼前到了花厅,好德便住了口,重新整理了一下仪容,换上笑脸踏进去。
花厅里,郦娘子正亲自在众人面前表演点茶。
沈睦走到她身边看了一眼,大笑道:“郦家是卖茶门户,一手茶技汴京闻名的,我很想见识一番,才冒然请了贵客点茶。嗯,你们瞧,这茶果真点得好,胜过我家茶水婆多矣!”
众人都跟着笑了,唯有陈氏有些坐立不安,似乎心有不忍,欲言又止。
郦娘子再迟钝,终于回过味来了,脸色当即有些不好看。琼奴欲辩,被郦娘子一把扣住,不许她多言。
沈睦轻轻一笑,摇晃着手里的团扇:“不知郦家有几位女郎呀?”
郦娘子忍气,不咸不淡地回答:“我有五个女儿。”
“闻说大娘子许了探花,二娘三娘嫁了京中富室,四娘更不必言说的,哎呀呀,郦娘子除了这手点茶功夫,还有甚绝妙好计,得以女攀高门,何不说来听听?”
郦娘子脸色已经无比难看了,忍气道:“丘娘子不是要吃茶吗?恁地话多。”
沈睦伸手来接:“有劳有劳。”
好德正好撞见,脸色陡然一变,几步到了跟前,劈手夺过茶盏,径直往案上一搁,冷然道:“姑母要吃茶,侄媳妇再替您点来。”
乐善瞪大了眼,吃惊地看着突然发作的好德,简直同刚才满口隐忍的模样判若两人。
沈睦冷了脸:“你郦家不就是潘楼街上卖茶的吗,怎的,我还吃不起你家的茶了?”
郦娘子呵斥:“四娘!”
好德不卑不亢道:“要吃郦家的茶,得进四福斋使银子!今儿我娘登门做客,姑母既以沈氏自诩,当作宾主相待,客气守礼。恕侄媳妇出身寒微、孤陋寡闻,竟不知谁家要客人为主人奉茶的,他日传扬了出去,恐旁人笑话姑母不敬宾客,不通事理,侄媳一心为您着想,这才斗胆直言,还请姑母莫怪。”
沈睦震惊:“你!你放肆!”
梁氏马上道:“一个小辈,怎敢对长辈如此无礼?”
周氏帮腔:“我儿媳立在跟前,大气也不敢喘的,你知道上下尊卑吗!”
门口忽然传来沈慧照的声音:“这是在干什么?”
众人一看,沈慧照匆匆走了进来,板着一张脸,冷冷的眼神从在座女眷的脸上扫过。
陈氏心头一凛,上下打量,陪笑道:“哎呦,三郎真好全了呀,外头那些难听话,果然都是谣传。没什么,大家只是说笑而已!说笑!”
沈慧照目光只落在好德身上,话却是对别人说的:“二位婶婶,近日开封府奉旨严捕赌博者,犯者立斩。忠郎欢郎胆敢再去柜坊,我这个做堂兄的可不容情面!”
梁氏和周氏万分惧怕,忙一叠声道:“不敢不敢!万万不敢!”
“回去我便严加管束,三郎哪,你可是他亲堂兄,千万担待则个!”
沈慧照走上来,亲手端起那盏茶,送到郦娘子面前,恭敬道:“小婿不知丈母到了,竟不曾亲去迎接,还请丈母吃了这杯茶,宽恕小婿无礼。”
沈睦脸色一变:“三郎?!”
郦娘子顿时笑开了花,受宠若惊:“哪里哪里,你贵人事忙——”
琼奴咳嗽一声,郦娘子伸手去接:“好好,吃茶,我吃茶,好女婿!”
郦娘子接过女婿亲手敬的茶,顿觉扬眉吐气,喜笑颜开。沈睦当场气得脸色发青。
好德看着沈慧照,也微微笑了起来。
琼奴与乐善对视一眼,这才松了口气。
门口,沈慧照亲自把郦娘子送上牛车,又拜了拜。
郦娘子连声道:“留步,留步,不敢劳你相送。哎呀呀,贤婿休拜,万不敢受的,你可折煞我了!”
沈慧照再施礼道:“是为人婿的本分,不敢不拜的。丈母定有话交代四娘,小婿不敢烦扰。”
说完,他退开几步,刻意留出了空间让她们告别。
郦娘子拉住好德的手,低声叮嘱道:“自古道相女配夫,本就是咱高攀了。原还担心你受委屈,女婿这般护着你,娘也就放心回去了。今日这点小阵仗,娘不会往心里去的,丘娘子是他亲姑母,割不断的亲眷,回去向人家陪个不是,啊?”
好德颔首。
琼奴向好德身后的乐善微微颔首,放下了帘子。
好德目送牛车远去,忍不住问沈慧照:“三哥怎记得两个堂弟赌钱的事?”
沈慧照失笑,低声道:“青石报上来的,我连两位婶子的正脸都没瞧,因为我还分不清谁是谁。听他说起,我这位姑母虽不是祖母亲生,却是自小养在她膝下的,性子难免骄纵,失礼之处,我代她赔罪。”
好德莞尔:“看在三哥替我出头的份上,我不恼了。卷宗看久了头又该痛了,回去我替你念吧!”
眼见他二人往回走,乐善特意落后一步,让他们单独相处。
管家领着两个小厮抬着礼担经过走廊,迎面遇上沈睦带着归娘走过来。
归娘还在低声劝说:“娘,些许小事,莫要计较。”
“好一个沈三郎,这是替他丈母打我这亲姑母的脸呢!”
管家正在招呼小厮避让,礼担引起了沈睦的注意。
“站住。这是什么呀?”
管家笑答:“姑太太,是郦家送来的礼,都是些上等茶叶和火腿,正要送到库房去。”
沈睦冷冷道:“劣茶陈肉,我都不稀得看,丢了。”
“这——”
沈睦挑眉,管家无奈应答:“是。”
这一幕落在不远处的乐善眼里,乐善当即怒发冲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