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雪消融了，万物复苏了，街上各形各色的男男女女多起来了。或是买布料去早早准备换季节的衣物，又或者是嗑把瓜子，听几句茶馆的评书、见见久违的老友，也可能是打探几句八卦，看哪家老人没熬过去又吃了白席。
这是麟儿熬过的第九个寒冬。
他倚在窗边，看着楼下的红衣女子撑着绘有梅花的红色油纸伞，身后飘着一席薄纱。她整个人如同一团烈火祥云，美妙妖娆又不失那份刚烈。
赤衣女子跨进门框，抖落了衣袍上沾染的水珠，袅袅婷婷走上暗香楼。麟儿也随着她移步，来到楼梯前静静地等待着。
衣袂飘飞，美若敦煌壁画上出来的天仙。
麟儿轻抿红唇，微微一笑。
“姐姐，你比昨天又漂亮了呢。”
红衣女子掩面轻笑，用右手在麟儿头上轻轻一点，“不枉我捡你回来当亲弟弟养着，嘴真甜。”
麟儿低头，一双丹凤眼含着秋波和愁思，“二姐，我今天不想接客了。”
“傻小子，你现在啊，是咱楼里的魁首，给我请假干什么？想不去……你是想你娘了吧……也罢，你今天挂个牌子，就不用出面了，唉……咱楼里的孩子啊……都苦，能生活下去的，还用得着来这儿卖身的卖身、卖艺的卖艺？”
樱二娘也学着麟儿，倚着墙，仰着脸呆呆的看着楼顶上悬着的走马灯上满是香艳画面的图案。
“这灯怪难看的，该换了。”麟儿笑道。
“害。”樱二娘整整有些暴露的衣领，有些无奈道，“要不是因为那些顾客喜欢，老娘早就把这东西换下来了。”
麟儿不语，只是笑。
两人沉默了一会儿，樱二娘道，“那你吃了早茶再去吧，要是卸了妆，别忘记从后门走。”顿了顿，她伸伸懒腰，道“又是要老娘替三妹和大姐顶牌子的一天啊，老娘这身板儿，迟早被那群王府过来找茬的男人气趴下。”
“那……二姐你注意点，有事的话，去我娘那找我。”
“放心啦，姐姐我还用不着你这个乳臭未干的小子帮忙。”
“嗯，我走了。”
麟儿回到房间，看着铜镜里的自己不禁陷入沉思：一双柳眉弯弯，高鼻梁高颧骨，一张不大不小的朱唇稍有干裂，眼睑下的双颊上各有一颗泪痣；鼻翼倒是不算小巧，只是在他略尖的下巴映衬下，很是好看。
“唉……”他幽幽长叹，抚摸着这张脸，“这可不是我想要的样子啊……更不可能是娘想让我有的样子……”他试着咧嘴笑，样子有些拘谨，又有些滑稽。
“不过……这也不是我本来的样子啊。”他又笑，接着，他捧起一旁洗漱盆里的清水，在脸上揉搓着……慢慢的，他将胭脂眉粉尽数洗净，又撕掉了脸两侧贴的伪装。
他看看镜子，是一张稚嫩而不伦不类的脸。
“唉……谁叫我自幼住在这烟花柳巷里呢，习惯什么的，还得慢慢改呢……”他放下镜子，淡淡的嘲讽着自己这副模样。
他将脸上的水擦干，起身来到茶案前盘膝而坐，慢条斯理的吃起早茶。
待到全部吃完了，他擦嘴擦手，又转身到衣柜前，什么绫罗绸缎对他来说都没什么吸睛之处，他要找的，是那位仅在束发那年诞辰宴上见过，却没见过真颜的乱尘阁阁主为他制得的玄色圆领袍。
这件衣服经过改制，更加适合运动或打斗。有配套的护臂和护腕，还有一双长靴。
对于他一个男子来说，在这种地方待着是苦了他了。本身相貌就不错，还被那群男女老少捧作了花魁。卖艺不卖身，倒也罢了，可总有些狂热的人，对他有些过激之举。他不是断袖，但他都忍了。
他穿戴整齐后，倒有了青年应有的英俊坚毅之貌。
他掩房门，锁窗扉，纵身一跃直接跳到房梁之上。
“呼……生疏了。”他扶着柱子，擦擦额角冷汗。
他迈碎步，从阁楼小窗上跳出屋外，猫腰俯身蹲在暗香楼屋顶。
说起来，这里是信城，是大梁王朝最为偏远的小城市。而这个被唤作麟儿的青年，官名李朽鳞，还有三年就到了弱冠之年。他记得自己出生在离信城约百里地开外的沁城，也是大梁江山的一部分。
他的生母在他九岁那年遇了难。那时正值寒冬，天上飘着大雪，他忍饥受冻独自一人来到了这里，碰巧遇上了采买回来的花楼女子姐妹三人。
就这样，苦命的他被好心的另外苦命的三人收留了。
再说这暗香楼。
暗香楼是这信城方圆千里内最为知名的花楼。虽然地方偏僻，规模也不算豪华，可最出名的就是这姐妹三人了。
大姐媚娘，三十岁出头，尽管生活艰苦，在她身上却几乎找不到岁月的痕迹。人如其名，一身媚骨；二姐樱二娘，二十三四的年纪，稳重内敛又不失天真，像是项目春时节的樱花树一般，沉默而烂漫。
至于三妹桃三娘，芳龄二八，年纪就比李朽鳞小那么几个月，是被人贩子从魏国卖到暗香楼里的。
三个女子看着杨柳依人，可内心坚强无比。即使卖艺为生，依旧不失一份天真善良。
关于这三姐妹身世的其余事情，李朽鳞没有多问过，只知道大姐二姐原本是京城里的人。
梁国，是这片大陆最为雄伟的王朝。听媚娘说，这片大陆中原地带共有七国，分别为梁、楚、晋、魏、秦、吴、齐。各国国界基本上以渭河、燕河及其支流，还有险要山地如紫云山脉和龙脉为参照划分。
早些年时，梁国最为强盛，其次是楚、魏、吴、秦、晋、齐。
但近年来秦国野心勃勃，主动发动战争，在秦吴之战中打赢了吴国，与魏国结了盟，也想要在强国中分上一杯羹。
楚国是中间国，只要不危及国家的利益，基本上没有参与过纷争。
晋国亦是如此，而且国风便是那些文人沉迷山水的腐儒之道。什么流传广泛的书画字迹、诗词歌曲，一大半都是晋国的。晋国贫富差距不大，且依山傍水，景色秀丽。可是，如此一个富饶之国却没什么强盛的兵力。毕竟子民都游山玩水去了，哪里有人乐意吃边塞的苦？
齐国面积不大，但处于多国之间，政治角度考虑，没有哪个国家敢于贸然发动战争。
关于另外另外几个国家的事，李朽鳞没怎么听姐姐妹妹们讲起过，只知道魏国的统治者好像皆为女子。
梁国，图腾为黄龙。
梁国人认为，只有龙族血脉纯正的皇子才有资格竞争皇位。但如果没有留下血脉的皇帝离世，则皇位由聂政王或者争夺皇位时能力仅次于先皇的皇子继承。
比如当今圣上，就是在先皇陛下（他兄长）因病暴毙后在众大臣扶持下才登基的。即使圣上的龙血并不完全纯正。
李朽鳞听说，这片大陆的东边和南边是一望无际的海。海里住着别的种族，只是陆地上的人因为血脉继承上的信仰，几乎不与他们交流。
而大陆上，住着人、兽、妖，三个种族。
人类很少见到妖族，不过说起来，人族的概念很模糊，寻常百姓很少会有龙族血脉，但似乎，贵族里面，人人皆可依靠修炼化龙，顶多是这龙也有高低贵贱之分罢了。
李朽鳞寻了处没人的地方，从房顶一跃而下。
“几位爷，常来光顾啊。”
“奴家想官人想的紧呢。”
李朽鳞侧目，是暗香楼前几天被卖来的几个苦命丫头在接客。
“唉……这世道。”他叹气，拽拽围巾然后加快脚步。
几刻钟后，他来到了城郊。
他思虑片刻，想要抄近路，便选择了走小路，横跨城外那片林子。
这倒是个人迹罕至的地方，森林茂密的出奇，高俊的树木遮挡住了大部分阳光。若是平时，绝不会有人来这里。但侧耳聆听，有潺潺流水，还有鸟儿在树上婉转啼叫。李朽鳞一心想着赶路，没有什么闲情雅致去看林子里的风景。
忽然，远处传来马蹄声和嘈杂的声音。
李朽鳞一愣，纵身一跃跳到树上观察。
“哈哈哈，一群废物！你们五个人猎到的畜生，还没我的一半多！”
说话那人骑着一匹枣红色的骏马，手里的鞭子指着围在他四周的五匹马上仆役模样的五个人。
李朽鳞暗暗皱眉。
“本王让你们来陪猎，就这？”说着，手中的鞭子就朝几名仆役抽去。
李朽鳞虽说看不下去，可他不敢与他们有过多接触。主人处罚仆役，在阶级层面上，本就是理所应当的。更何况，主子的地位是绝对高于仆从的，即便再委屈，也不能反抗，更没资格反抗！
李朽鳞作为底层人，看到这一幕，着实不忍。可即使他咬牙切齿亦或是杀了这贵公子，又能怎样？天下不还是会有无数个一样的上层阶级？更何况以命抵命的道理，他也是懂得的。
他蹲在树上，还是难免发出了些动静。
“什么人！”那公子哥停下鞭子，怒目抬头望向李朽鳞藏身的方向。
李朽鳞本想在树上安生躲着，毕竟不想惹是生非。可奈何这人步步紧逼，他只好从树上跳下，给此人作揖。“草民见过大人。”
他小心打量眼前的人，照着长相大致判定这应是个哪家王爷的子弟。可这人自称本王，这么偏僻的乡镇，哪里来的王爷？等等，莫非……
李朽鳞暗自心惊，今早上听姐姐所说，王府的人来找茬……估计是同一个府的人。想起来了，这王爷是当今圣上最小的弟弟——转轮王。这信城及周边十三个城池都是这位爷的。
转轮王是最早表明不参与夺位的皇子，因此皇上就任由他放肆了，赏赐的城池虽然都不重要，但十四座城也不少了，足以表明对这个风流王爷的信任了。
这转轮王长得倒是英俊，而且眼神中根本没有狂傲自大之气。可他又是为何要因一点微不足道的小事就鞭打属下？李朽鳞很是不解。
“本王问你，你是哪里人士，又是为何躲在树上？你看着可不像是路过的平民百姓啊？”转轮王微微俯身，眯着一双狭长的眸子问道。
“回禀王爷，小人自信城而来，想要去沁城一趟。这原委就不多说了，草民怕您嫌晦气。”李朽鳞不愿节外生枝，就如实说道。
转轮王微微颔首，顿了顿，突然想到一个有意思的主意，就笑着道，“小家伙，你像刺客一样在树上蹲着可实在是吓到本王了，本应当治你的罪，但本王想到一个将功赎罪的好办法。”
李朽鳞顿时警惕起来。
转轮王见他没有多余的表达，就继续说道，“小家伙，本王给你十息时间逃跑，之后啊，本王就骑着马在后面追，若是追到，本王就杀了你；若是射伤，本王就免你一死；若是没伤到你……本王有赏……你看可好？”
李朽鳞僵硬的点点头，除此之外是别无退路了。
看他点了头，转轮王的嘴角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笑容，“那本王就开始数喽。”
李朽鳞却站在原地不动，转轮王更是心满意足了：他看出来了，这是个可塑之才，但接下来，就看这人的表现了。
“一……”
李朽鳞撒腿就跑。
“二……”
李朽鳞减缓了速度。
“三……”
……
直到十息结束，转轮王清楚的看见，李朽鳞站在那里没再动弹。
转轮王笑了，“真聪明。”说罢，连马都没上，直接端起弓箭，朝李朽鳞射了过去，正中他的手臂。转轮王这才心满意足的上马，刚走几步，就看李朽鳞朝他抱拳行礼，转眼就不见了。
“哈哈哈……”转轮王笑得像个傻子一样。
一旁的几个仆人都万分不解，“王爷，您怎么叫他跑了？”
转轮王意味深长的朝李朽鳞离去的方向看了一眼，道，“蠢货，不懂就莫要多问。”
他想了想，对空无一人的身后道，“对了，小黑，去传个口信给我七哥，就说我在新城遇到个有意思的人，让他来见见。若是有缘，给这人一个职务，不要耽误人才。”
“遵命。”一名身着镶金丝银边夜行衣的人不知从哪出现，随即消失。
转轮王说罢，一甩鞭子就带着随从们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