距离姜明胜的母亲,苗寨的下一代蛊婆,阿萝去世已是一年有余了。
起初面对母亲的离世,年幼的姜明胜流露出的悲伤和茫然让他常常一个人坐在门口,心里仿佛失去什么一般空落落地,望着远方葱郁翠绿的群山发呆。
母亲临终前的托孤,没有让苗寨大长老抚养姜明胜,而是让他留在了老朱头的身边。也没什么特别的原因,就是看老朱头是位隐世的高人,待在他身边定能好好照顾这孩子,思来想去这天下虽大,却只有这小小的木屋才是这孩子的容身之所。
时间......的确是能治愈人心伤最好的良药。
老朱头受阿萝托孤,自然对姜明胜也是百般照顾,见他难受便温言相劝。姜明胜虽然年幼,但却是个内明而绝非固执胡闹之人,尽管依旧悲伤难掩,可终究心知人死不能复生的道理,这样哀伤下去无异于给自己套上枷锁,也会让他人寒心,于是便慢慢从伤痛中走出来面对现实,渐渐地也活泼起来。
于是,在这小小木屋之中,老朱头就被姜明胜“爷爷,爷爷”的叫着,祖孙俩一派安逸祥和的生活着。
姜明胜虽没怎么见过这位“爷爷”的真本事,只道老朱头平日里进山采药,喝茶看书,寨子里有人染了病便找他帮忙瞧瞧,也不收钱,就换些食物蔬菜,日子过的清闲自在。自打自己住进来之后,这些杂七杂八的活就全交给自己了,这位老爷子就剩下看书喝茶了。
但在年幼的他看来,这位爷爷虽常常喜怒不形于色,但内里博古通今,在给自己讲事情说道理时更是往往能引经据典令人信服。
而老朱头呢,与其说是对姜明胜倒不如说是对寄居在他体内的天狐更有兴趣,饶是他博学才识震古烁今,也从未见过这般奇事。灵狐借命已是亘古奇闻,更何况若那天狐所言不假的话,恐怕这孩子人魂兽魄今后合二为一,是福是祸则全无定数。于是本着有因必有果的观点,这一年时间老朱头也都明里暗里察探着姜明胜的变化,直至现在怎么看他都只是个普通小孩,内里也并未发生什么变化。
亦或许,变化早在天狐进入他身体那时就已经开始了吧?
“爷爷!”门外姜明胜小脑袋伸进来说道:“柴火用完啦,我再去前面山里砍一点回来!”说完背着竹筐拎着斧头,一路小跑出门进了山去。
老朱头点头“嗯”了一声,看着姜明胜远去的身影,不禁想到自打这孩子来了之后,上山打柴这种活就落在了这孩子身上,二人居住的寨子边缘,周围环山,从这出发进山往返一趟少说要花半个下午,若是小孩贪玩就再晚一些。
当然了,小孩子天性爱玩,再加上山里也没什么凶猛野兽,老朱头自然放心让他一个人去,另一方面也是想借机锻炼他的筋骨体魄。
此刻看着少年远去的身影,老朱头没来由的一声自言自语说道:“这孩子又长高了。”
已过立夏,天气渐热。姜明胜穿着一身麻布衣服,咧着怀搂着裤腿儿,背着竹篓,篓子里装着砍柴斧,手上把玩着不知哪个路边捡的树杈,当着宝剑耍着嘴里还哼着不成调的歌儿:
“青地竹儿~黑地柴儿~我来把你们砍唷~”
一路上悠然自得,恰逢此时正值晌午时分,林间雾气散去,暖洋洋的日光洒进来,惬意静谧。
“呼!”姜明胜看着满满冒尖儿一竹篓,心想今天虽然也挺累,不过成果不错,顶着酸疼肩膀找了块干净地方,把那柴筐一丢,斧子一撇,靠躺在一颗老树下,甩着衣袖擦擦汗,眯眼看着头上暖日,忽然困意袭来,眼皮子有一搭没一搭打着架,结果一闭眼忽悠一黑便睡了过去。
不知睡了多久,耳里听见一阵嘈杂声音:
“臭小子!你给我站住!”
姜明胜皱了皱眉,翻身继续睡不愿理会。
“臭小子!你给我站住了!”
谁啊,这么吵耳?姜明胜被吵得再无睡意,揉揉眼睛坐起身向着声源处望去。
只见不远处烟尘四起,呼呼啦啦有一帮小孩子正在撒欢的跑着,拼力追逐前头一个孩子。
这一年来,姜明胜虽然沉湎在伤痛中,不过因为他是阿萝的孩子,所以寨众苗民对他倒不排斥,平日里见面也都有的话说。眼前那一众寨子里的孩子他倒都认得,为首那少年是巴铎大叔的儿子阿合台,苗寨里的孩子王,紧随其后的就是蒲甲,还有些小家伙也在里面凑热闹;再看他们追逐的那孩子自己倒不曾见过,见他长相文静体格颇瘦,背着布书袋,此刻仰头闭眼甩舌头,正没命的往前跑着。
瞧他这小身板儿,真要是被这几个家伙逮住胖揍一顿怕是够呛呀。
姜明胜心里这般琢磨道,当下起身抄起斧子拦了过去。
那瘦弱少年正自顾逃命,眼见姜明胜拎着斧子横在身前,以为他要帮身后那群孩子拦住自己,不单是要拦住自己,他手里还拎着家伙!当下腿肚子一软,差点就要扑倒过去。
谁知姜明胜身手将他拉到身后,一个人面对着阿合台等人。
“阿胜!”阿合台一众站稳身子,先弯腰喘了几口大粗气,一边骂着:“你可真能跑......”缓了片刻,大声说道:“你堵的正好,快点把这小子抓住!”
“阿合台,有什么事慢点儿说,你们这架势吓都给人吓死了。”姜明胜看着他说道。
“......哼,那我要是说了,你可别护着他。”阿合台摸了摸鼻子说道:“这小子老师给他个鸡毛他还当令箭了!我不就没写完作业,至于给我告老师嘛!?”身旁蒲甲跟着道:“一点儿也不厚道,记不记得我们帮你搬东西的时候,转头就恩将仇报!”
姜明胜哑然,不禁陷入回忆中:如果没发生这些事的话,此刻他应该读到四年级,或者是五年级的学生了。因为家里的原因,母亲带着他经常辗转各个城市,他也跟着导出转学。每每想起学校短暂的快乐时光就令他唏嘘不已,也更令他害怕,生怕这份美好又会转瞬即逝。
“你不交作业你还有理啦!?”恍惚中,身后瘦小的男孩探出头来冲着阿合台大声喊道:
“我告老师是为你好,你不做作业不练习就不会做题,我不管就是害你!”
姜明胜回过神来不禁苦笑一声:“他们正在气头上,你先少说两句啦!”
阿合台气极反笑,说道:“好家伙,这么说我要谢谢你喽!”
“不用。”那少年回答的也是硬气,跟听不出话里何意一般。
阿合台点点头说道:“阿胜,你快点让开。”
“唉!”姜明胜叹了口气说道:“他这小身板哪里受的住你一拳?都是好同学,让他给你们道个歉就过去好了。”
阿合台等人彼此看了看,觉得姜明胜说的也有道理,想为了这点事真打他一顿,伤了和气不说,反而也显得自己以大欺小传出去让人笑话。
这边还没搭话,却听身后少年嘟着嘴嚷道:
“我没错,我不道歉!”
这少年真是看不出眉眼高低,这么一出摆明着让阿合台下不来台,就算再好的脾气消火也给拱起来了。
“阿胜你给我让开,不然我也不给你面子!”果然,阿合台撸起袖子走上一步。
姜明胜自己不上学,本来就不想理学生们的事,可是被阿合台这么一说,反倒激起了自己的好胜心,只见他掂了掂手里斧子,似乎并不想退步的样子。
阿合台站住脚步,哼了一声说道:“别以为我怕你,有本事丢了家伙咱们比划比划!”
“哼,收拾你还用拿家伙?”姜明胜被他这一说,随手便把斧子扔回竹篓边上。
“哈!”本来还担心姜明胜不怕自己咋呼,结果没想到他这么不堪激,阿合台大喜,一个箭步窜到姜明胜眼前,还没等姜明胜反应过来,便被阿合台整个人抱起左抡右甩,一时间头昏脑涨。
阿合台是寨子里的孩子王,长的大力气也大,姜明胜虽然身子在同龄孩子中也算高挑,不过此刻还是被阿合台像拎小鸡儿一样轮着几番使劲儿却挣脱不开。
不过姜明胜这一年来进山砍柴,生活做饭日常杂活都有干,炼出一副结实的体格,早已和那些温室的花朵们不一样了。随着阿合台轮来轮去渐渐力歇,姜明胜脑子也跟着慢慢清醒,
只见他借着旋转的力道,腰身一弓整个人缠在阿合台上身,姜明胜十二岁的年纪,体重说不上沉但也不轻,阿合台本就力竭,上身突然多了这份重量哪里还能支撑的住?果然整个人站不稳连带着姜明胜一道噗通一声栽倒在地上。
好在刚下过雨的林子,地面松软,俩人都没什么擦伤碰伤。
阿合台挣扎起身,一把按住姜明胜脖子,要将他扔出去。姜明胜神情一惊,下意识一脚蹬在阿合台右肩膀子上,阿合台吃痛不由松开了手,看着自己右肩膀的鞋印子指着姜明胜骂道:“好啊姜明胜,你要跟我下死手!”
姜明胜瞪大着眼盯着阿合台,心道自己杯弓蛇影,情急之下出了重手,不免心中有些后悔:“阿合台我......”
阿合台不给他解释的机会,盛怒之下点点头说道:“好哇,来来来,我俩打,你们别帮忙看我教训他。”说罢就猛扑上来,姜明胜斗志已散,见他扑来只得本能防守。于是两个孩子又厮打起来。
蒲甲一众都看傻了,跟那个瘦弱的少年一样愣在原地。
二人撕皮裸带地在地上滚来滚去,体格上姜明胜占不到任何便宜,心里寻思破敌的法子:他比我壮实,我压不住他,要是让他沾上水使不出力就好了。于是借着力道不住翻滚最终跟阿合台一同翻进泥泡子里,只听“窟嗵!”一声闷响,泥泡子嫌弃“巨浪”瞬间淹没两个孩子,阿合台体格大重量沉,陷在泥里挣扎不得,给了姜明胜机会。
“来,来一口吧你!”姜明胜随手捞起一捧泥巴“啪”的一声呼在阿合台脸上。
阿合台直觉眼前蒙上一层黑,鼻子里嘴巴里全是泥巴,顿时恐惧之感袭来,一双手胡乱抹着脸,他这边抹脸,姜明胜又是送上新泥。那场面别提多难看了。
寨子里蒲甲和阿合台最好,眼看好兄弟被姜明胜骑在身下眼见就要败阵,他看不下去,直接扔掉书包冲了过来,二话不说背后搂着姜明胜就往旁边摔。
这蒲甲身材也颇为壮实并不输阿合台,姜明胜直接就被他扑通一声扔进旁边泥潭子里。
解决了阿合台危机,蒲甲刚要身手去拉阿合台,却被阿合台一把推开。
“人呢?人呢?”阿合台抹了把眼睛要一边看着四周一边喝道:“姜明胜你小子跑哪去了!?”
“我在这呐!”一旁的泥泡子哗然掀起一层“泥浪”姜明胜从泥里窜出双手齐扔两把稀泥,稀泥直冲过去正中阿合台和蒲甲面颊,好一个人人有份!
蒲甲反应快,不顾稀泥糊着脸,心里记着绕道姜明胜的方位,瞬间绕到他身后一把将他死死搂住,嘴里大叫着:“阿合台!快!”
阿合台嘿嘿笑了一声,弯腰捞起一大捧泥巴,对姜明胜说道:“你也来一口!”啪叽一声,这一捧泥巴可是结结实实糊在姜明胜脸上,余威不减跟着溅了蒲甲一身,不过这都不重要了,反正大家已经成了泥孩了。
却说这瘦弱少年终于也坐不住了,再怎么说姜明胜也是出手帮自己才被阿合台蒲甲联手欺负,自己若不帮忙就太伤人心了,他侠义心起,布书袋一扔也跟着冲进泥泡子里。
“我来帮你!”瘦小的他深一脚浅一脚向这边冲过来,姜明胜紧闭着眼本想开口叫他别过来,结果一张嘴,一捧大泥巴就喂了进来。
那少年在泥里不知被什么东西一拌,整个人面朝下摔倒在泥里,好嘛自顾不暇了。他慌乱中起身哪里还顾得上姜明胜,正自己抹眼睛擦脸呢,手上带着泥巴越抹越花。
姜明胜见他没动静,心里焦急也不知哪里来的力气,猛一把挣脱了蒲甲,又推倒了阿合台向后方跑去,结果一看那少年正坐在泥里抹脸呢,又好气又好笑,一个没站稳咕叽一声坐倒在泥里。
阿合台原本也到了体能极限,这番被推倒后也是浑身卸了力气,坐在泥泡子里再也站不起来,大口大口喘着粗气看样子是没劲再打了。
蒲甲看双方都不动手了,也自顾拖着沾满泥巴的沉重双腿摇摇晃晃走出泥泡子,到干净的地面上坐下来。
姜明胜和阿合台对视一眼,看着对方浑身上下都是泥巴狼狈的很,一个没忍住哈哈笑出声来。这一笑,大伙都跟着发笑,一时间林子里尽是回荡着孩子们爽朗稚气的笑声。
阿合台又歇了一会待回复了力气,便起身和蒲甲一同拾起书包往回走,一边走一边约定别和家里说云云。
待这一帮走后,姜明胜亦起身拎起竹篓斧头欲往家走,被那柔弱少年叫住:“请等等!”姜明胜回头看他,少年连忙道谢说:“今天多谢你啦!”
姜明胜摇摇头笑道:“你呀,也太死心眼儿,他们不学好是他们的事,你管他们干什么?”
“老师让我当学习委员的,我得对同学负责!”少年却坚决认真地说道。
看着他颇为秀气的脸庞和认真的话语,姜明胜若有所思的点点头。
“听刚才阿合台说,你叫阿胜是么?”片刻尴尬后,少年忽然问道。
姜明胜嗯的一声点头说道:“我叫姜明胜。朋友们都叫我阿胜。”随即问道:“你叫什么?我之前怎么没见过你?”
那少年说道:“我叫薛小山,我是外乡人,搬进来后住在寨子西头。”
“小山......”姜明胜念了一句,又上下打量他一番笑道:“这个名字倒是和你很配。”
薛小山听他这么一说,脸上有些不好意思,回答道:“我从小身体不好,爸妈给我起名字叫小山,就是希望我能像山一样能健康长大。”
“原来是这样,”姜明胜领会意思,说道:“是个好名字。”
“阿胜,”薛小山忽然问道:“你不去学校么?我怎么没在学校见到你。”
薛小山无心一问令姜明胜神情一怔,嘴角动了动“哦”了一声,随即说道:“我不上学好久了,我也不想上学。”
薛小山这会倒是看得心明眼净,瞧出眼前这个少年似乎是有什么难言之隐,竟也跟着“哦”了一声后沉吟片刻。
姜明胜看他样子古怪,随即拍了拍他肩膀说道:“没事,不用放在心上。”
突然薛小山神色一禀,扭头看向姜明胜正色说道:“不去学校也没关系,我来教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