灰衣人急急抬头看去,就见高处站着两个少年,其中一个少年目眦欲裂,正拔腿跑上了长廊,欲从佛身中下来。
“再不走,就来不及了。”童心笑道。
灰衣人回头,就见童心说完这句话,眉心微蹙,露出虚弱神色,终于一矮身倒在了地上,不省人事。
“师父!”白月推开大佛背后的门,跑出来就见到童心倒下的情形。当下抽出自己腰间的佩剑不由分说就往灰衣人刺来。
灰衣人匆匆挡了他几招,就听耳边传来阵阵钟鸣,仿佛整个天堂都被撞响了一般。他知道,这是天堂的警钟,平日用来防火,预示火情,此刻这钟声响起,很快便会引来宫中的守卫。由不得多想,他一脚踢开纠缠自己的白月,飞身逃离了天堂。
白月倒在地上,长剑脱手甩开在一旁。见那灰衣人离开,白月自知没有余力再去追他,忙手脚并用爬到童心身边看他状况。
“师父,师父……”白月小心地推了推童心,在抬起手,就见自己手上沾染了一片血色,瞬时吓得愣在了原处。
罗珩这时亦赶了过来,他见童心身下一片血色,又看了看被吓蒙了的白月,忙一把将白月推醒:“你快按住师伯的伤口,我去找大夫!”
魏南河这时也被钟声惊动,不知从何处赶了过来,他看了看童心的情况,安慰道:“你们别急,他不会有事的。”
“真的吗?”白月喃喃问道。
魏南河叹了口气:“嗯,没事的。”因为童心一直和他在一起啊。
“好徒儿,我无事。”熟悉的声音传来,惊得白月与罗珩纷纷去看地上的童心,却见他仍然双目紧闭,不发一言。二人这才反应过来,惊觉声音是从身后传来的,忙齐齐回头看去,就见童心完好地站在那,正微微笑着看向他们。
“师……父?”白月有些不敢相信。
童心上前摸了摸他的发顶,伸出双臂将他与罗珩扶起:“这是为师做的偶人,我无事的。”
罗珩看了看自己手上的血,还凑近了闻了闻,只闻到一股甜甜的味道,他不由得伸出舌头舔了舔:“甜的?”
童心笑道:“是魏兄熬制的糖浆。”
“那……”罗珩道,“方才那人刀上也沾了血,他若回去不是就露馅了么?”
魏南河道:“刀上的血是真的,是我这几日好不容易收集到的各种血的混合,奈何宫中厨房要找些血实在不易,不够的就只能用糖浆来补了。”
罗珩叹了叹:“这糖浆好吃,可惜了。”
童心道:“还有没用完的,你若是喜欢拿去吃便是。”
白月刚刚一惊一喜还没这么快恢复过来,他听见耳边钟声仍在响,便提醒道:“很快便会有人来,我们是否先要将此处收拾一下。若是一会要见御医,这个偶人身上的血也要好好处理一下才是。”
大家都没有异议,童心不慌不忙地安排了几句,大家便各自分头行事了。
后有宫中侍卫赶来,罗珩自是围着地上那滩血迹添油加醋地说了一番,又哭又气地催着那些侍卫去追赶刺。前脚侍卫们刚走,后脚魏南河便将血迹清理了。再然后等御医前来,为那具偶人查看一番,果然伤得不清,加上白月一副如丧考妣的样子,御医更是觉得这对师徒两有些可怜了。
“哎……险险没有伤到要害,在宫中行走便是如此,总有不如意,凡事都得忍着。”御医一边为童心偶人处理伤口,一边喃喃自叹。他是位年轻人,眼尾微微斜上翘,偏头看人的时候颇有几分风情,“童神医,日后若是需要,直接去太医院寻我便是。我叫沈慈。”
年轻的沈慈沈御医,是最近太后身边的新宠,童心自然知道这个,他没有说什么,只是点了点头。
沈慈又道:“我这粗陋的医术在童神医面前现拙了,童神医多多包涵。”
白月听得有些不悦,这个沈慈一口一个神医,但是现在神医躺在床上动弹不得,他却能为神医诊治,横看竖看都觉得沈慈一副谦恭的神态后是如何的自满与自得。
“沈御医,你的包扎手势我已看好了,接下来的事情由我做吧。”白月上前不由分说接过沈慈手上的东西,“就不劳烦沈御医了。”
沈慈挑眉看了面前这位俊朗少年一眼,少年的淡蓝色眼睛十分打眼,而童心那只银白色的眼珠也毫不逊色,他不由得想到这对眸色有异的师徒侍奉在女帝身侧的情形。
“沈御医!”
沈慈从自己的臆想中惊醒,就见魏南河站在他身侧,笑着说道:“沈御医我送你出去吧。”
沈慈这才反应过来,背起自己的药箱跟着引路的魏南河离开了这里。魏南河与童心师徒不同,他没有异色眸子,但却貌如温润书生,笑得和煦,让人一见便心生好感,如沐春风。沈慈默默又在心中记下了一笔。临出门时,他又见到了守在门口身着白色道袍头束玉冠的挺拔俊俏的小道士罗珩。沈慈一震,对了,这位是云舟观国师的弟子,罗小道长。此时此刻,沈慈心中的天堂已经是“卧虎藏龙”,分明就是女帝的“后花园”。
送走了沈慈,罗珩与魏南河一齐站在天堂门口,看着那位年轻御医的离去的背影。
“我怎么觉得这位沈御医怪怪的。”罗珩道。
魏南河笑了笑,叹道:“仁者见仁智者见智……”他转过身看向罗珩道,“色者见色。”
罗珩道:“你说什么,我听不明白。”
魏南河笑道:“不明白最好。”这世上许多事,不明白最安全。
房中,白月沉默地坐在童心床边。童心察觉道自己徒儿的情绪,询问道:“你不喜为师今日这般做?”
白月摇摇头:“我就是不明白,师父你明明可以让这座天堂固若金汤,却为何要让那刺进来,更让他伤了你……的偶人。师父你明明那么厉害……”
童心轻轻摸了摸白月的头:“那刺喊我妖人……可见我的存在让他们多么惧怕,若是我一丝缺点都无,怎能让人安心。别说那些反对我的人,就连女帝恐怕也难以安枕。”
白月一听,恍然明白过来:“他们莫非还不相信师父你吗?”
童心一笑:“人心虽然只有一个,但心中窍室却不少,想得也不少。与这些人相处,总要留有余地,否则物极必反,也只是一念之间的事。”
白月点点头,明白了童心的意思:“但是师父你明明这么厉害,现在却还要顾及这些人的想法,真是……”白月撇了撇嘴,止住了自己要脱口的话。他虽然知道童心的厉害之处,虽然还能对罗珩说,这里一切都是由他们做的,不需要别的工匠帮手,但是事实如何他最清楚不过。东都那些工匠,无人愿意参与此事,有意向一心好奇的,却也被人施压,到了东都又被赶了回去。有些事情他们能做,有些事情他们却是鞭长莫及。就连施工需要的工料,也都是由曲氏作坊私下采购,若是堂而皇之打着天堂修缮的名号,估计无人愿意卖物料给他们。即使是朝廷出面,也无物可采。那些人故意给他们师徒使绊子,女帝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并不过多插手。白月这才明白过来,原来一直支持他们工事的女帝,似乎也并非全然相信他们。他们或许还在女帝的审视期内。
“师父,”白月有些紧张起来,“你说这个刺究竟是谁派来的?”
童心道:“反对女帝工事,望我死,恨屋及乌,你道是谁?”
白月想了想,试探着问道:“莫非是……太……”被女帝夺了帝位的太子的人?
童心点点头。
白月又道:“那师父你有意让自己受伤,又故意放那刺走……会不会让他们起疑?”
童心笑了笑:“让他们想得更多不是更好,多想点,也就不再会莽莽撞撞了。圣上那边,我更无需在意。”
事后证明,一切果真如童心所料,女帝知道有人闯入天堂行刺之事,大为震怒。今日能进得天堂伤了为她修缮天堂佛像的人,明日是否就能闯入她的寝宫杀她?女帝在朝堂上下令严查严惩,一时朝中噤若寒蝉,谁也不敢再在此时出头。
如今回头看去,这回果真是走了一步烂棋。他们还是小看了那个童心。
“那个人呢?”东宫太子坐在自己的殿中低声问道。
他下首的幕僚躬身回道:“已经走了。”
太子点点头:“那童心果真是个妖人,如此重伤居然还不死。”太子已经中年,曾经亲眼目睹自己的兄弟死的死,流放的流放,只有自己忍辱负重这么多年,这才得以在母亲的手下存在下来。母亲被那些男的迷了心智,亏空国库也要去修那无甚用的天堂,他若是不做些什么,岂不是愈发显得自己无能,更寒了那些曾经跟随他父亲的老臣子们的心,日后他还能指望谁拥他重返帝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