乍一听到这个名字似乎并未出乎云心的意料。但他仍是蹙眉再问了一遍:“曲工?”
童续道:“正是他。我应该早些发现他的。现在的我,想要拿住他,可没那么容易了。”对此,童续心中是既遗憾,又庆幸的。遗憾没有在郑五尚弱时再次控制他,庆幸自己当年所作所为没有要了郑五的命,以至于今日,他与祇山的秘密之间尚存一段可能性。
如今这个可能就需要郑五来印证了。
云心早就对曲桃的身份存疑,只是一直隐而不宣,没和童续通气罢了,然而到了此时,之前他那些推测似乎说与不说都没有了什么意义,因此他决定继续假装一无所知下去。他道:“既然你说你已无法左右他,又如何让他听命于你,按照你的意愿行事呢?”
童续拢袖笑了笑:“自然让他成为和我们一样的人。”
云心闻言皱眉看向童续:“你又想做什么?”
童续笑道:“法师你常有机会与曲工一起,届时往他的水里加上两滴血,并非难事。”
这是想要我把毒过给他么?
云心道:“万一此毒对他无用呢?”
童续冷笑一声:“那就下在他身边人身上。”
总之,为了自保也好,救人也好,他都必须要去祇山。
云心不置可否,没有再说什么。
童续见云心不答话,以为他并不愿意:“若是这个机会都错过,我们就只有等死了。”
云心展颜一笑:“我知道。”
不知怎的,他转而又问:“之前你一直很喜欢的那位东瀛歌姬,找到没有?”
童续疑惑:“你问她做什么?”
云心笑道:“只是难得见你对鬼坊的货品上心。又一直没有音讯。”
童续谈起此事有些苦恼:“也不知是谁在从中做鬼,居然什么都查不到,仿佛被人刻意抹去了痕迹似的。在东都能做得如此天衣无缝,想来是我这种小小郎中无法抗衡之人,罢了。”
云心闻之,笑着点了点头,没有多言。想来用不了多久,童续便会知道这件事的来龙去脉。那时他会是个什么神情,云心看了看身旁道貌岸然的童续一眼——他倒是十分乐意看看。
离开时,童续仍不忘嘱咐:“希望法师不会让我等太久。”
云心笑着颔首,双手合十,念了声:“阿弥陀佛。”
童续难得地挑了挑眉,笑着道了“告辞。”
云心再次见到曲桃时,曲桃正受命要在刚刚建成的明堂旁再修一座祭祀大殿。
云心上前对他说道:“曲工春风得意,愈发意气风发了。”
曲桃忙恭敬地对云心行礼:“云心法师,曲某多得法师提携,新修大殿之事,还需要法师提点,否则以我一人之力恐无法完成。”
曲桃不仅是当着云心的面这样说,当着太后的面他也是这般说法。
云心刚刚从太后那出来,自是晓得,心中对曲桃的做法尚算满意:“多日不见,曲工不如去我白云寺,我们一起烹茶,再一并详谈工事事宜。”
曲桃想了想,干脆应下道:“好。”
到了白云寺,云心拉着曲桃也不急着谈工事,只将一壶茶反复烹煎,请曲桃品了一盏又一盏,
直到茶水淡而无味。
曲桃放下手中的瓷杯,笑道:“法师可是有话要对曲某说。”
云心道:“我想请曲工做一事。”
“何事?”
云心指着自己的一只眼睛道:“不知曲工可曾发现我这只眼睛的异样。”
“有何不妥?”
“我的眼珠旁已经出现了紫斑。”云心道。
曲桃看了一眼,并未说什么。
云心继续说道:“这是一种毒,一种来自十年前名满天下的童居士、童善人、童正的毒。他最后就是死在这种毒下。”
“所以你是来为童续当说的吗?”曲桃道,“想让我去祇山?”
云心一怔,他的话才只刚刚开了头,曲桃怎么就将话截过去了。莫非他都知道了?他是如何知道的?
难道自己那日与童续的话,都被人偷听了去!
“法师不必疑心,白云寺没有我的耳目,”曲桃说罢站了起来,走到云心身旁,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只是这世间没有什么事能瞒过我的眼睛罢了。”
“我知你出身,知你那在公主府的相好,亦知你与童续在草头寺的那夜过往……否则你如何会染上童正的毒。童续有没有和你说过,他现在很怕我?曾经他要杀我时,是否想过有朝一日我会握住他的生死。他复活了童正又如何,他在鬼坊所做的那一切又如何,他终是要落在我的手上。”
云心越听越不对,只觉得眼前这个曲工仿佛转眼间变成了另一个人,一个完全陌生的人。
“然,知你们过去并不算什么。”曲桃径自走到了房中的书架前,毫无阻滞地打开了书架后的暗格,取出了放置在其中的刀匣——正是之前童续寄存在云心处的。
曲桃继续走回茶案边坐下,将刀匣往茶案上一放一推,挤得案上杯盏乒乓作响,剩余的茶汤洒了满桌。
曲桃从怀中取出一把精致的小勾针,轻松就将那刀匣的锁扣打开。取出包裹着白绢的长刀,曲桃淡淡笑道:“原来在这里。”
云心看着曲桃的一举一动,大气都不敢出,明明眼前这个男人只是一介工匠,他甚至不及自己的地位,只要他喊一声,外面便会有人冲进来将他拿下。
但他却喊不出来……
眼前的人仍与他言笑晏晏,仿佛他们还是关系匪浅的友人;但那人又似全然不将他们放在眼中,看过来的视线毫无热度,仿佛不仅仅是将他看透了般,而是看到了他的生亦看到了他的死,他此生的一切一切,仿佛早已在这人目下无所遁形。
曲桃将白绢抽开,将刀从刀鞘中拔出,他看着刀刃上的斑斑深色血迹,笑道:“法师,这刀保存完好,可见你是个守信之人。”
云心此时只觉自己背后出了一层冷汗,他已经不想再去询问曲桃是如何知道他房中暗格,又是如何得知童续的刀放在他这。
“你想做什么?”看着眼前把玩着那柄长刀的人,云心开口问道。
“法师,”曲桃道,“你无需担心,我只知七年后,你并非死于此毒。”
“你!”云心闻言捏紧了拳头,“曲工休要胡言。”
曲桃笑道:“我并未胡言,我所言皆我所见。譬如三日后,你会向太后状告宰相对你不敬,但是太后她只会说……”
“孩子,你想来见我走侧门便是,那处门是宰相所走,不是你能走的。”
富丽堂皇的殿宇中,太后如是说道,她正平和了语气安抚着下首的云心。
云心伏在地上恭敬听着太后的教诲,身上却出了一身的冷汗。
三日前曲桃所言仍在耳畔。竟与太后所言不差半字!
莫非,莫非自己七年后终难逃一死。
莫非眼前一切终是过眼繁华,他云心注定什么都得不到吗?
回到寺中,云心便马上命人去请曲桃前来。然曲桃这次足足拖了三日,才缓缓走入了云心的禅房。
“曲工。”云心起身,对曲桃恭恭敬敬行了一礼。
曲桃问:“法师可是信我了?”
云心点点头:“我信了,”复又急切地问道,“不知曲工可有破解之法?”
曲桃不答反问:“法师怕死么?可是你们经文中不是说,死后才能去往极乐净土,轮回便是受苦么?”
云心道:“死后之事,谁人知道呢?曲工你能看到吗?”
曲桃闻言只是笑了笑,他道:“你将那柄长刀取来。”
云心不知何意,但他仍是照做了。那日曲桃只是将那柄长刀把玩了番,最终也并未带走。
此次再次将这柄刀抽刀出鞘,不知有何用意。
“冲杯水来。”曲桃又道。
云心忙沏了杯温热的清水,将杯盏摆在曲桃面前。
曲桃看了看那柄刀上的深色血迹,终是一叹,取出随身携带的匕首,将那上面的血迹全数刮了下来,落在了面前那盛满清水的杯中。
想到之前童续刮取这上面的血痂都是十分小心,不想曲桃一来便将这柄刀上所剩无几的血迹彻底刮尽,分毫不剩。
“喝了这杯水。”曲桃将那杯掺了血痂的水推到云心面前,让他服下。
云心面色有一瞬的扭曲,但他终是克服了内心的不适,端起杯子仰头一饮而下。
喝完将空杯放在桌上,云心忍不住问道:“这到底是什么?”
曲桃淡淡道:“是血。”
云心道:“这我知道。”
“是我的血。”曲桃道。
云心不由得愣在了原处,这柄刀居然是……看那血迹本来的样子,想来当时他定伤的不轻。
“你再去看看你的眼睛。”曲桃道。
云心闻言,忙起身去到铜镜前,他盯着铜镜看了许久,终于才确认下来。
“我的毒……解了?”云心有些不敢置信。
曲桃道:“你以为童续真有那般本事,可以炼制出控制童正之毒的解药么?”
“那你为何……”
“这我也不知。”曲桃道,“我只知,这么多年,童续一直是靠着这柄刀上的血来延缓你的毒性。”
云心看了那柄长刀一眼——如今那刀身上的血都已经被取尽了。
那么是否意味着日后便再也没有可以压制这种毒素的解药了呢。不对,云心抬头看向眼前的曲桃,既然是他的血,那么如今他一个大活人在此,当然……
曲桃似是知道了云心所想,开口打消了他的念头:“我如今的血不可解此毒。确切的说,你的毒也并未解除,应只是被无限压制了,或许你有生之年,它都不会复发。至于我……”曲桃笑了笑,“我身上的此毒已发,血亦不可再做解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