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说盛先生也是去美国留学的?你学的是什么专业呀?”钟灵毓自觉要有主人家该有的礼貌,见盛铭绪不说话那自己就先找个话题吧。
“对,我15岁就出国了,读完高中又读大学,学的是临床医学。”盛铭绪语气十分温和。
“这么小就独自去那么远的地方呀!那你会害怕吗?”钟灵毓惊奇地问他,水汪汪的大眼睛清澈见底,盛铭绪一时有些愣怔,会害怕吗?好像记忆里并没有人这么问过他,大家都是夸他懂事、聪明、独立,还没有人问过他“会不会怕”。
“怕呀,人生地不熟的,洋鬼子说话我也听不懂,饭也难吃的很!”盛铭绪抱怨道。
“那你去哪儿学洋文呢?洋人也不会说中国话,轩哥出国前家里请了洋老师跟着学了一年,薇薇她们都学了几句,可惜我爹不让我去听...”钟灵毓手掌撑着脸蛋表情略带遗憾,衣袖垂落到手肘,露出一截白生生的小臂,碧玉镯和累金丝嵌红宝石的镯子撞在一起,发出叮叮当当的悦耳声音。
“那儿有华人聚居的唐人街,很多留学生都会去那儿住一段时间适应适应,我被父亲安排在了华人家庭里寄宿,方便我学语言也方便照顾我,等到了大学,就去学校住宿舍了。”盛铭绪十分有耐心地回答她的问题,又有些苦恼的打量一下自己,“你父亲对西方文化很抗拒吗?那我整天穿着西装皮鞋在你家里晃会不会冒犯到他?”
要不还是去买两身长衫来穿穿?衣服虽然丑了点,可他怎么也是个身长玉立的翩翩青年,多少能救一救这面袋子。
这个人礼貌地有些冒傻气,钟灵毓有些好笑的摆手,“不必不必,我爹娘只是年纪大,却不是食古不化的老顽固。服章之美谓之华,礼仪之大谓之夏,我爹是读四书五经的,讲究老祖宗的礼仪,一辈子都这么过来了轻易改不过来的。而且他们连门都不爱出,又哪会管外面人穿什么呢!”
“我不穿也是因为洋装和旗袍绷紧了不舒服。”
“那就好那就好!就怕我给你父母留下了轻浮的印象。”盛铭绪表情夸张地长吁一口气,继而又提出自己更好奇的那个问题。
“那你自己呢?你会想要一件漂亮的洋装或者去看看外面的世界吗?读书或者旅行都行。”
昨天看到她时,她捧着那本漫画杂志看得十分入迷,可见她并不是真的与世隔绝,两耳不闻窗外事的。
“好奇过,也想出去,可是我舍不得爹娘,我怕他们伤心...”钟灵毓忽而有些低落,“我哥哥出门去革命就再也没回来,爹娘伤心欲绝,我是他们的老来女,他俩离不开我的。”
“若是我求一求,他们也许会强忍着担忧放我出门或是强撑着陪我一起,可是我不忍心。”
“不过我相信,总有一天我可以出去看看的。”
去穿一穿镶着蕾丝花边的洋装,去乘可以出海的大游轮,去看这座水乡以外的城市。
盛铭绪忽然产生了一种名为“怜惜”的情绪,这个受尽宠爱的姑娘很善良也很乖,她活在用爱编织的牢笼里,她不能自己出来,外面的人也不能强行救她出来,甚至她自己也是十分清醒的驻守在其中。
她和那些受到封建糟粕压迫的女孩不同,她的家庭富裕,深受父母疼爱,只是父母的爱太沉重,重的像枷锁。可谁又能忍心让曾经痛失爱子的老父母少爱一些自己仅剩的孩子呢?
“你和那些进步青年不一样。”钟灵毓一句话打断了他的思绪,他不由笑了起来,“哪里不一样?”
“我遇到过一个学生,说我穿的衣服做的打扮是腐朽的封建残余,我的父母是泥古不化的老古董,我是没有灵魂没有思想不知为自己争取自由的木偶娃娃,可凶了!”姑娘嘟囔着回想那段让她不怎么愉快的记忆。
“那你听了有什么感触呢?”
“嗯,这个人不大有礼貌。”
啊?盛铭绪错愕地看她,忍不住失笑,这姑娘的关注点真奇怪。
“那还有呢?他说的话你认同哪些又不认同哪些呢?”
“认同的是,父母确实对我有很强的掌控欲,我也该有些抗争的勇气,要是我争取的话,也许我也能和薇薇一起去上学堂。不认同的是...”钟灵毓抿着唇儿斟酌,“不认同的是我们家不是腐朽糟粕的老封建,【毋因群疑而阻独见,毋任己意而废人言】他不认识我,也没有和我的家人相处过,父母教我读书明理,倾尽全力爱护我长大。既没有给我缠足、逼我盲婚哑嫁,也没有将我困在家里束之高阁,他只是看到我们穿的衣服就这样武断地批评我,我觉得这不对。”
“我觉得你说得很好啊,你当时没有这么回他吗?”
“唔...当时...当时我还小,他一副怒发冲冠怒其不争的样子好凶,我怕他打我,就没敢说。”钟灵毓觉得有点不好意思,她事后晃过神也觉得自己不够争气,要狠狠地骂回去才是,要是跟她动手她就哭,就喊人!
“哈哈哈哈哈~”盛铭绪笑得十分欢畅,他再没想到眼前这个晚清来的“小古董”竟然这么有趣!
“小古董”被他笑得不明所以,“你笑什么?难不成也是嘲笑我土气?”
语气里带着些羞恼。
“不是不是,我不觉得你土气。”盛铭绪赶紧否认。
“你有!昨天你还说我是晚清来的呢!”钟灵毓鼓着腮帮生闷气,自己本想大度宽容地忘记这件事,可盛铭绪都这么笑话她了...
哎呀,还真听到了呀?盛铭绪的笑僵在脸上,换他尴尬了,“我不是这个意思,不是笑话你!”
“我就是觉得新奇,我从来没见过你这个年纪的小姑娘不穿旗袍也不穿洋装学生装,打扮得像画儿里走出来的一样!”
“绫罗绸缎,珠翠环绕,第一眼是有些新奇,可是仔细看,其实...其实挺好看的!”
【芙蓉不及美人妆,水殿风来珠翠香。】像极小时候诵读的诗文里描述的美人模样。
盛铭绪不知怎么了,向来利索的嘴皮子有些迟钝,甚至有些坐立难安的躁动。
钟灵毓听到那句“挺好看”不由再次露出了笑颜,水汪汪的大眼睛弯成月牙儿的形状,潋滟着满园春色。
而那个不安躁动的青年就看着如花的笑颜慢慢地红了耳尖,当他终于听到胸腔里剧烈而急促的震动时,他倏地站起身,“我看看你的鱼饵是不是已经被吃了,都这么久了还没动静!”
听他这么说,钟灵毓也去看鱼竿,却没想到鱼儿已经咬上了钩!居然还是个大家伙!
“我来拖着它多游两圈,你把网抄拿来!”盛铭绪指挥道。
“哦哦!”钟灵毓欢快地听从了。
“快快快!”
“用力拉!”
“你把网抄给我,别离水这么近当心脚滑!”
“哇!是草鱼!可以让我娘做爆鱼啦!”
钟灵毓提着水桶让盛铭绪将鱼放进去,两人都被挣扎的大鱼溅了一脸水,只是无人在意,看着桶中不甘心地噼啪甩尾的大青鱼都觉得自豪且满足。
“哟!居然钓到了这么大的!运气很好嘛!”不知道何时何地冒出来的丛束轩和李黛馨。
被大草鱼甩了一身水的盛铭绪抹了把脸,“你俩怎么不等鱼都上桌了再来呢?”
“这来得早不如来得巧嘛!”丛束轩十分殷勤地去提装鱼的水桶,朝着厨房扬长而去,李黛馨毫不犹豫跟着一起离开。
丛束轩啊丛束轩,没想到你居然是这么个讨人厌的玩意!盛铭绪用五指作梳去捋耷拉到眉眼的额发,抬眼就看到鹅黄衣裙的小姑娘伸手递出自己的手帕。
他不由噗嗤一笑,话不过脑就道,“你的手帕还是和衣服一起配套的啊?”
又笑我了!鹅黄色的丝缎手帕的主人一听立马缩回手转身就走,步子越走越快,快到连淑女小碎步都不走了,提着裙摆就跑。
留下湖边怔愣的青年满脑袋疑惑,我是不是又说错话了?
一阵清风划过湖面漾起波澜,拂过青年俊秀的面庞,“身上都湿了,还是回去换套衣服吧。”
四月的春风,不仅尽染芳菲,还染红了青年的耳尖。
——
做爆鱼的工序繁琐,要腌制、要调酱汁,钟灵毓和盛铭绪钓上来的大草鱼中午估计是吃不上了。最后还是丛薇薇呜哩哇啦地在大斌的帮助下捞了一条胖头鱼出来,厨房的周嫂子给大家炖了香浓醇鲜的鱼头豆腐汤。
钟家父母年纪大了,嫌年轻人多了闹腾不爱跟他们凑热闹,周嫂子分出了一碗给他们送去了房间。剩下的青年少女们吃吃喝喝,天南海北的聊着,气氛十分热络。
酒足饭饱后丛束轩领着未婚妻和妹妹要回家去,明天就是婚礼,新人们再要当甩手掌柜也得回家装装样子,而且今晚还要带盛铭绪去松鹤楼,大家约定明天一定要热热闹闹地去李家接亲,前后院的邻居,走几步就到了,都没什么不舍之情便两厢告辞分别。
没了能一起玩耍聊天的朋友在,盛铭绪是来家里借住的男客,钟灵毓和他并不是特别熟悉交好的朋友,也不好一直和人家待在一起,便说要回去睡午觉,又说晚上会让庆伯给他留着门,让他放心玩。
是夜,明月高悬。
水乡的夜晚与灯红酒绿的大上海十分不一样,这里静谧而温柔。河岸人家的灯火光亮洒在粼粼的河水之上,碎如星子,泛起涟漪层层。
丛束轩和盛铭绪从喧闹的酒局中脱身,今晚来的还有丛束轩在梧县读书时的好友们,都是意气风发的年轻人,三两杯酒下肚就没了生疏感,亲亲热热的称兄道弟,谈天说地。等酒过三巡后才发现天色已晚,再闹就耽误新郎明日去迎亲了!
一桌子人嬉笑打闹着散场,又说好明日再灌醉了新郎,便一哄而散。
丛束轩酒量向来浅,早就晕乎了,盛铭绪比他好些,还能脚步稳健地扶着他出门,湿润的晚风一吹,酒便醒了三分。
“兄弟我和你说啊,我要成亲了!嘿嘿嘿~”
“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
盛铭绪又气又酸,“有老婆了不起啊?”信不信我给你丢河里去,看你明天怎么结婚!
“我有老婆,你有吗?”丛束轩顶着两坨红艳的酒晕呵呵地笑。
“我...我早晚会有的!”盛铭绪翻了个大白眼,有老婆了不起啊?
“有个屁啊你,在美国谈了几个,一个都没成!”
唉不是?!发酒疯就发酒疯怎么还揭我老底呢?
“要不哥把妹妹介绍给你?”
丛薇薇?不不不,丛薇薇完全就是个没心没肺的小孩子啊,你个禽兽也配当人家哥哥,喝醉酒了就给妹妹拉郎配?
“我们灵儿好不好?又漂亮又可爱,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家世也不错,虽说跟你这个大资本家是差了点,可人家也是书香门第的好孩子啊.....”
那个甜的像草莓奶冻一样的姑娘...盛铭绪忍着嫌弃扛起丛束轩软塌的半边身体,心里腹诽,也不知道这酒鬼说的话能不能当真?
丛束轩掰着手指细数灵儿妹妹的优点,数到最后长叹了一口气,他恨铁不成钢地拍拍青年的肩,“兄弟,仔细想想其实你不太能配得上。”
“丛、束、轩!”盛铭绪把这三个字在后槽牙咬了又咬,“我一个大好青年差哪里了?”
“你年纪比灵儿大那么多呢!”
她17,我24,7岁是差很多吗?都没到10岁!
“你自己数数你谈几个了?你是情场里的老油条花花公子,灵儿是个娇养在深闺的小闺女,别把人家给骗了!”
1、2...3个...已经算是花花公子了吗?
“还有啊,你家太复杂了,她连这梧县都没出去过,怎么在你们能吃人的沪上豪门活下来?”丛束轩踉跄了一下,声音有些飘忽,“再说了,她是家里的独生女,这么大还没相看人家说不准就是要留在家里的,你一个留洋回来的大少爷难不成能去人家倒插门吗?”
“不合适,真不合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