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我人生中经历的第一个校长,李校长是一个不苟言笑的人。具体表现为他无论任何时候在公共场合都是一副面无表情的冷峻形象,具体表现在平时走在学校里的路上,有人跟他打招呼问好时,他都仅仅只是从鼻腔中发出“嗯”的一声。但不得不说,李校长对学生还是十足关怀的,具体表现为给学生订制了诚意满满的素食为主的午餐盒饭,有效的补充了学生的维生素和膳食纤维,保证了学生的健康成长,你可能会问,素食为主,那有没有荤菜呢?有的兄弟,有的!西红柿炒蛋!大荤!
但不苟言笑的李校长却令人意外的是位健谈的人,具体表现为每周一大课间早读之时,他都会在简短的升旗仪式之后上主席台讲话,然后他有时候甚至可以一直讲到下一节课都已经上课二十几分钟才结束,在他那机械化的声音之中,我蒙受了不少教育,比如我学到了在周一大课间之前一定要舒张肌肉做好热身,以减少腿麻抽筋的危害之类养生知识,这些知识让我在将来不给我国国民平均寿命拖后腿的伟业中赢在了起跑线上。
李校长的人文关怀使我铭记于心。
所以在看见李校长也在讲台上站着的一瞬间,我就有了很不好的预感:我大概是要被开除了。
结果下一秒,当李校长的眼光落到我身上时,一件让我惊恐的事情发生了:
李校长迈开大步朝我走来,我觉得我大概会被他拎起来然后连人带书包像扔垃圾一样扔出班级门,然后再一脚大力抽射把我踢出校门。以至于当他的手朝我伸来的时候,我已经闭上了眼睛,甚至气沉丹田做好了被扔出去的准备。
当我感觉到我的头顶被抚摸时,我的第一反应是:完了,被摸头会长不高……
更不幸的是,我当时的想法虽然没有出口,但依然一语成谶。
随后我便被扶着肩膀带到讲台上,我睁开眼睛,台下是一声不吭注视着我的同学们,我抬起头,看到了依旧面无表情的李校长,此刻他的一双大手正扶在我的肩膀上,我又看了看对面,对面是面色苍白的杨老师。
她朝我鞠了一躬。
教室安静了一瞬,随后,一片哗然,但在校长的目光扫过之后又重回安静。
“对不起,陈末同学,是老师做的不对,老师不该打你。”
后来我才明白,这是一个简单的说话小技巧:她最大的错误明明是做事不公,而且把处于义务教育阶段的学生赶出学校,可她说的不对之处仅仅只是因为她打了我。这是一个简单而又肮脏的避重就轻手法。你不能说她说错了,但她说的是一句正确但没说到点子上的无用话。正如一个足球比赛的解说员如果在场上球员一脚偏移的射门之后如果来一句:“可惜了,这个球如果不打偏就进了!”会被所有电视机前的观众当成新世纪以来最大的傻逼一样。
过了很多年以后我才恍然意识到,原来这个世界上有很多莫名其妙的规矩,很多不知所谓的道理,很多人说的很多话,实际上都和那句“可惜了,这个球如果不打偏就进了!”性质几无区别,之所以说几无区别,是因为毕竟还是有一点区别的:如果一个人真说了那么傻逼的一句话,起码还能让我在想起来的时候付之一笑,但后边我自己意识到的那些东西,每当我想起来的时候,就很难笑出声来了。
他妈的,长大真不是件快乐的事。因为这就像那张著名的一只猪趴在墙头上看村里人杀猪的照片一样:知道的越多,就越不会快乐。
但起码在当时的此时此刻,我没有,也来不及过多思考,我只能点点头。
校长看我点头了,便也没有再多说什么,便也点了点头,面无表情地大步出了教室。
从时间上看,那节应该是语文课,所以在校长走后,杨老师便继续上课,我也回到了位子上,作为一个认真听课的好学生兼语文特长生,抛开之前发生的事情不谈,我未必愿意尊重老师,但我一定尊重知识。
但我很快发现,杨老师似乎在躲避我的目光,即使我的目光里没有半点私人恩怨,满满的都是对课文知识的渴望。
在迷茫中,上完了课,吃罢午饭,午了休,下午,我再次站到了周琦面前。
可出乎我意料的是,黑胖高大的周琦却在此刻陷入了犹豫。
但他的犹豫很快便被已然在地上抱头夹腿躺好的我随后出口的声音打消了。
“宁静的夏天。”
“小黑胖子在发癫。”
“随地大小便。”
“周琦不要脸。”
又经历了一下午的拳打脚踢后,如释重负走在放学路上的我终于有时间开始思考一些在之前没有反应过来的问题了。
到底发生了什么?
首先,我可以肯定的是,杨老师作为一名有尊严的人民教师,是不会给我一名区区学生鞠躬的。我并不相信她会是所谓俯首甘为孺子牛类型的老师。所以,问题只会出在今天突兀出现在教室里的校长这儿。
可话又说回来了,李校长和我可谓远日无冤近日无仇……不对,应该说我跟他是八竿子打不着的关系。可从事实看来,这件事又和他必然有关,但这说不通,因为事实上我显然不具备能让他愿意帮我,为我主持公道的必要成分。想到此处我不由得又开始感谢杨老师,正是她让我迅速明白了,人生而平等,但总有人比别人更加平等。而一旦这个情况受到了一定程度的转变,那就说明必然发生了些什么,这就是所谓的事出无常必有妖。
后来很多年后,我刷到了一个短视频,说的是广东汕尾的江牡岛,有一块沙滩上满是橙红色的扇贝壳,景致别样,美不胜收,去那儿拍视频的人无不惊叹称这是大自然的奇迹云云,但当我一打开高德地图我就明白这个景观是怎么形成的了:这沙滩旁边有一扇贝加工厂,把扇贝肉挖出来后,壳就都拿卡车一车一车倒那儿了。
这个故事就像在这之前我经历的其他任何事一样充分提醒着我:事出无常,必有原因,但这个所谓的原因,事实上很可能十分之简单。
但很可惜,当时的我没有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