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便是张士元?
一时间,学堂内气氛徒然变得尴尬起来。
仿佛有一种无形的压抑气息,将众人的声音瞬间泯灭。
最先有所反应的,乃是在一旁看到如此变故的监生们。
他们交头接耳起来。
“乃是余祭酒,祭酒平日里可少来咱们广业堂。”
“他为何如此失态?”
“适才的云继烨竟然是张士元?不行我脑袋有些乱了。”
“嘿呀!你们快看,王博士活像个炸毛的公鸡!”
...
正如监生们所言,王弘诲嘴角微微抽搐,一时间竟难以接受这样的变故。
他手臂颤抖举起,指着张允修骂道。
“云继烨!你捣什么乱,你知道张士元是何人吗?便胡乱认下,你......”
可他话还没说完呢,便见张允修已经上前,嘴角噙着一抹恰到好处的笑意,脸上一派天真无邪的样子。
“余世叔,许久不见,您看起来越发年轻了呀!”
余有丁只觉太阳穴里头,有一根筋在疯狂抽痛。
他看着张允修自小长大,这小子惯是如此,每次闹出点事儿后,总能摆出这么一副人畜无害的模样,那无辜的眼神,那真诚的语气,叫人纵有满腔怒火,也难以发作。
余有丁叹了一口气说道:“你这又是闹得哪一出!你乃是正义堂的监生,来广业堂做甚?”
张允修一脸无辜地说道:“余世叔未曾告知我是正义堂啊?”
“你!”余有丁一口老血差点喷出来,无奈摆摆手说道。“罢了罢了,你快些跟我过去,莫要在这里给王博士捣乱。”
他用余光瞟了一下学堂内,感觉张允修似乎并没有惹出什么事端来,心里头不由得长长舒出一口气。
“慢着!”
却听王弘诲一声暴吓,拦在二人面前,他双目圆瞪,胡子都快要竖起来,声音变得尖锐。
由不得他不生气,适才王弘诲脑海里还在想象,明珠蒙尘,自己慧眼识珠,造就“状元郎”的一场佳话。
如何一转头,他的“状元郎”就变成“张士元”了?
这俩是能够相提并论的么!
王弘诲的认知受到了极大冲击,他指着张允修说道。
“尔到底是谁?”
注意到对方的失态,张允修当即露出一副很抱歉的样子。
“嗨呀!王博士您瞧这闹得,学生是张士元,小名云继烨,适才忘记说了,还请先生不要见怪。”
“你确是张士元?”王弘诲额头上青筋暴起,脸色一点点变得铁青。
余有丁在一旁也有些尴尬,这会儿他弄明白了怎么回事,有些怜悯地看了一眼王弘诲。
又是一个受害者。
他赶忙劝慰说道:“王博士,这少年郎便是张士元,自小我便看他长大,岂有认错之理?你切勿见怪,他便是这个性子,荒唐了一些,可终究没有什么坏......他还是个孩子啊!”
“你这个无耻之徒!”
可他话还没有说完,王弘诲就暴跳如雷,手指着张允修都有些发颤。
他不仅看不惯张居正,也同样看不惯张允修的行事。
特别是前次张允修在朝堂上的行径,简直将王弘诲这般儒士的雷区,踩了一个遍。
结果这小子,竟然潜入自己的课堂戏弄自己。
王弘诲心中本就对张居正有怨气,这下子又岂能够不怒?
张允修后退了两步,生怕对方扑上来咬自己,连忙说道。
“先生怎得骂人呢?学生兢兢业业刻苦读书,如何就成了无耻之徒?”
王弘诲怒不可遏,连连跺脚骂道:“你咆哮朝堂,殴打御史,坏人心术,蛊惑圣上......”
张允修则是眯了眯眼睛说道:“博士忘记了,你适才还说我,有状元之才。”
一时间,王弘诲感觉有什么东西梗在喉咙,一口气差点上不来,险些点撅了过去。
适才众目睽睽之下,他还对张允修一番夸奖,现在想起来,不由得心口有些疼,恨不得将舌头给割下来!
“咳咳~”余有丁在一旁很是尴尬,咳嗽了两声说道。“世侄啊,莫要胡闹了,快快随我去正义堂,王博士他......年纪老迈,身子骨不好,气坏了可怎么办......”
“这样啊。”张允修有些可怜地看了一眼王弘诲,连忙拱拱手说道。“对不住了王博士,学生这里给你致歉了!”
“你...你们......”
王弘诲一会儿指着张允修,一会儿指着余有丁,竟有些嘴瓢,不知道骂谁好了。
“爱徒”变成了最看不起的“仇寇”!
没人比王弘诲更加求贤若渴了,他本以为自己能够教导出一名状元郎......可是......
王弘诲捂住了自己的胸口,觉得里头堵得慌,有那么一点疼,紧接着一屁股坐便在地上。
张允修上前赶忙搀扶他,充分体现了尊老爱幼的良好美德,笑着说道。
“王博士小心些,学生囊中羞涩,可掏不起看大夫的钱,来,深呼吸,深呼吸......瞧您这情况,心君怕是有隐疾,往后但凡身子有个不舒服的,来找学生,学生给你折减些医资呀!”
“莫要碰老夫!”
王弘诲一把甩开张允修的手,嘴巴一撇,委屈得差点哭了,对着张允修一味地骂道。
“你这个无耻之徒!”
张允修倒也不恼,嘴里感慨着:“王博士还真是个率真之人,啊哈哈哈~”
余有丁在一旁紧紧抿着嘴唇,似在憋笑一般,可面上还要做出一幅古井不波的样子,严肃对张允修说道。
“士元!不可对王博士无礼,他终究是长辈,随我去正义堂吧。”
他心里有一种预感,今后的国子监,恐怕不会太平了。
张允修点点头,又看了一眼地上的王弘诲,正打算随着余有丁出门,想起什么似的。
转头看向了广业堂后头的几位“友人”。
角落里,袁宗道三人差点将头埋到桌底下去,注意到张允修的目光,当即打了一个寒颤。
张允修笑着拱拱手说道:“袁兄,刘兄,耿兄,我记住你们三位了,今后可要多联络联络感情才是。”
袁宗道、刘东定、耿在楚,脸色刷得一下变白了。
......
首辅官邸,正堂。
“自万历六年以来,推行天下土地清丈,历时三年终是卓有成效,总计约为七百零一万三千九百七十六顷,比之弘治十五年赢约三百余万顷........”
一名身穿青袍,胸前补子绣鹭鸶的中年官员,坐在下手位置,对着张居正恭恭敬敬地禀报说道。
官员名讳朱学曾,乃是北直隶大名府长垣县知县。
时值万历九年,历时三年的清丈田亩事宜,已然基本重新丈量和登记造册。
长垣县于清丈田亩事宜中表现突出,特地被朝廷清点入京述职。
第一站,自然要到张居正这。
听完朱学曾的汇报之后,张居正微微颔首说道。
“朝廷早有议准,不论勋贵、皇戚所辖田亩,皆自五服亲属递减,勋臣之庄田也不应过二百顷,若血脉断绝,不论庄田数量几何,皆只留下五顷,勋戚之庄田,也照例按有司每亩征银三分......”
他叹了一口气,继续说道。
“自开国以来,藩王勋贵,受封赐田,本为皇恩厚泽。
然岁月迁延,大明已过两百余年,藩王勋贵本该为朝堂民生计,却广占腴田沃土,长此以往,致使天下百姓无立锥之地,我大明朝岂能安稳?”
张居正看向朱学曾神情柔和。
“尔等奉朝廷之命,兢兢业业,不辨亲疏,不异贵贱,一致于法。田亩清丈事宜能卓有成效,居功至伟。”
“不敢。”朱学曾连忙起身行礼说道。“全仰赖元辅之运筹帷幄,我等各司其职罢了......”
张居正眯了眯眼睛,他将朱学曾请到府上,自然不会只是说一些场面话,显然有着更深的含义。
“万历九年伊始,清丈田亩已尘埃落定,欲将“一条鞭法”稳步推行,切不可鲁莽行事。
此前,我命你清丈田亩事宜查缺补漏,寻其中问题,可有所收获?”
“下官......”朱学曾似有些迟疑,犹豫不决的样子。
张居正则是凝神,看向朱学曾脚边的一张弓,若有深意地说道。
“汝带着一张量弓来府上,可是要丈量一下我张府占地几亩。”
朱学曾一阵慌乱,连忙拱手说道:“下官不敢。”
他没有想到,张居正身居庙堂之上,竟然还认得丈量田地的量弓。
当即叹了一口气,纠结一番才肯开口。
“实不相瞒,元辅之命属下不敢不从,只是而今这事儿,实在不知当讲不当讲,属下还是......”
张居正意识到了什么,神情越发凝重:“知无不言言无不尽,这里没有他人。”
“嗐!”朱学曾叹了一口气说道。“其中原委元辅一看这量弓便知。”
他将量弓递给张居正,一边用手拃了拃,一边讲解说道。
“清丈田亩之初,户部曾出过弓样,乃是三尺五寸一步,二百四十步为一亩。
然地方实际中,量弓往往有所短缩,所谓三尺五寸,有些是三尺一寸,有些是三尺二寸,有些甚至不足三尺......”
朱学曾咬了咬牙禀报说道:“多地官员,遇着寻常小民便用上这小量弓,多报些亩数;遇着高门大户藩王勋贵,本有隐瞒庄田,却用上大量弓。
如此一来,大户自然少量些,小户自然多量些,地方官吏能向上交差,且也照顾了高门大户......”
刹那间,张居正整个人仿若变成了雕塑,他将量弓放置在掌心,脸上神色变得铁青,愤然说道。
“依你之言,一弓扣了三寸,一弓涨了三寸,地方丈量田亩,做了好大一笔虚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