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个‘父有争子,则身不陷于不义’!”
张居正气笑了,近来张允修极喜欢顶撞自己。
可更让人生气的事,偏偏这小子还真有顶撞自己的能力。
他端详着幼子,眯起眼睛说道:“我倒要听听,你这个‘争’在何处!”
张允修瞥了一眼躺在长凳上的四哥,心中感叹一声,四哥还真是自己的福将,自己正巧想要与张居正说这番话,这机会便不是来了。
他稍微酝酿了一下,对上张居正充满威严的眼神说道。
“孩儿以为,父亲动辄打骂,便是错了。”
张居正冷笑说道:“父教子,天道伦常!”
“一味严苛,过于片面,岂能能够教导好孩子?”张允修回答说道。
“你倒有另一番道理?”
“自然。”张允修一边踱步一边说道。“父亲平日里教导孩儿们,常常都是动辄苛责严厉,却从未思索如何正确引导。”
他又看向张居正说道:“与孩儿看来,父亲于政事之上,或许心思缜密,可在教导子女一事,却多有疏失!
教导子女,当如治理水患,需因势利导,顺着孩童的天性因材施教,而非如父亲这般,只会严防死守,一味封堵。
治水宜疏不宜堵,父亲此行与拦断汹汹洪水,使其逆流淹没城镇有何异?”
张居正轻蔑回应:“依你所言,我今日鞭挞你四哥,便是阻断洪水,残害黎民百姓之罪人?”
在张居正看来,幼子便是在找茬,自古父亲教导儿子,哪怕打死了都没人过问。
疏导是什么?
二人在激烈交锋。
大哥张敬修则在一旁急得团团转,他与游七二人都做好准备。
若张居正真怒不可遏,要结果了两个逆子,他们非得上去救场不可。
比如一人抱紧张居正的一条大腿。
游七还特地对身旁家丁吩咐:“找了大夫没有?再多去找一名,五少爷也要卧床了!”
躺在长凳上的四哥张简修,发现父亲的打骂停止了,转头听到张允修的话语,也露出奇怪的眼神。
这小子,到底是想着帮我,还是想找打?
自古天地君亲师,皇帝之下便是堂上父母,在古人看来,没有什么比顺从父母更重要的了。
可却听张允修又说道:“父亲难道要一错再错吗?父亲非罪人孩儿私以为,父亲之教导不是少了严厉,而是少了关切!
岂不知‘道而弗牵,强而弗抑,开而弗达’的道理?”
《礼记·学记》的内容,张居正怎么会不懂?
可这会儿,他根本听不进去,脸色越发冷下来,提着竹鞭指向张允修。
“尔倒是引经据典巧舌如簧!
那我便告诉你,自古‘父子之严,不可以狎;骨肉之爱,不可以简。简则慈孝不接,狎则怠慢生焉’!
过分溺爱,只会生出如你与张简修这般的逆子!”
比起引经据典,十个张允修也比不上一个张居正。
可张允修并不选择跟老爹正面交锋。
溺爱?
他抓住这个词,冷笑着说道:“父亲对我有何溺爱?”
似也动了情:“今日父亲这般鞭笞四哥,与往昔斥责、谩骂孩儿我,又有何不同?”
此话一处,张居正原本怒气冲冲的脸上,竟然露出了一丝惊愕。
这一句“与往昔斥责、谩骂孩儿我,又有何不同?”,可谓是戳入了张居正的心窝。
自上回夜谈后,他心中本就对幼子有所愧疚,如今更加是难以溢于言表。
迷迷糊糊之间,他好像在四子张简修身上看到了一个影子。
那是自己从前斥责张允修的时候,那是自己冷脸对幼子的时候,那是自己疏于管教,转头却动辄责骂的时候。
却又听张允修话语继续到达耳边。
“父亲难道还不明白么?你一心想培育满园成才之花卉,却忘了,即便是野草,也需得光照,方能朝着正道生长啊!
若无光照,你又如何能怪野草步入歧途呢?
一味苛责只会适得其反,父亲你难道还不明白么!”
张居正瞳孔收缩,紧紧盯着张允修,整个人犹如变成一个雕塑一般。
他脑袋里头有无数反驳的话,可以使用的典故,也多如牛毛。
一直以来,张居正心中一直有个问题。
他对儿子们的培养,除了幼子之外,可谓是问心无愧。
结果又是如何呢?张居正期盼孩子们,如同花圃里头的花卉一般盛放,可终究又是如何?
三子状元,长子次子进士,放在寻常家庭,那绝对是非凡的成就。
可在张居正家中,还真不算什么。
但状元又如何?进士又如何?
到头来皆成了书呆子,尚且不如不受教育的有所灵性。
所以,他一直以来的教导,真的成功了吗?
“父亲为何不语,难道是于心有愧么?”张允修的话语咄咄逼人。
张居正后退了两步,整个人身子似有些摇晃。
啪嗒地一声,手中的竹鞭竟然落在了地上。
一瞬间,张居正的脑海中出现了无数画面,那是从前教导儿子们的点点滴滴,还有另外一张脸......
对张允修都尚且错了,难道对四子张简修的责骂便是对吗?
四子有错,可责骂会不会太重了一些?
张居正扭头,又看到了四子身上的血迹,殷红的后背触目惊心。
严苛......真的对吗?
野草若无光照,如何能够期望它走上正途?
自己从前,难道真的错了。
张居正不怕对方说理,不怕对方引经据典,可就怕对方诛心!
思绪之间,张居正的步履竟然有些蹒跚,往后退了两步,脚步虚浮,竟险些摔倒。
张允修眼疾手快,当即一把扶住了老爹的身子。
他目光灼灼地说道:“孩儿无状,顶撞了父亲,此无非是肺腑之言,父亲若能回头,尚且还有回旋之余地。”
张允修这一服软,毫无疑问彻底击溃了张居正坚硬的心。
“无妨。”张居正抬起手,整个人变得颓然,一股子怒气,好像瞬间被抽离了一般。
他在张允修的搀扶之下,缓慢的站起身来,眼神里头多了一些柔和,看向幼子说道。
“你从何懂得这些?”
张允修如实回答:“无非是感同身受罢了。”
他心中腹诽,无非是多听了一些后世的情感电台。
张允修的话不够辞藻华丽,可却令人感同身受。
张居正或许是个人精,是个叱咤风云的大明元辅,可他终究是个父亲,如何能够不心软?
他轻轻拍了拍幼子的手背,感慨说道。
“汝今日算是说出了肺腑之言,‘父有争子,则身不陷于不义’,好啊,这句话很好,我便收下了你这个劝谏。”
张居正从来都不是个迂腐之人,就事论事,错便是错了。
他眉头渐渐舒展开来,整个人也似变得通达,转而看向了躺在长凳的四子张简修。
“嗣哲......你可还好了?”
四哥张简修抬起头来,披头散发,脸上还带着泪痕,一点也不像是好的样子。
可他第一次看见老爹这般温柔的目光,哪里还有任何怨言,眼泪哗哗地流下来。
“爹爹我错了,是孩儿错了,孩儿今后再也不荒唐了。”
张居正也有些动情,看到四子身上触目惊心的伤口,对着一旁的游七说道。
“游七快去将大夫寻来,为嗣哲包扎。”
适才游七还紧张万分,这会儿事情突然解决了,他险些没反应过来,下意识看了一眼张允修,这才连忙拱手说道。
“小的这就去办。”
“尽快。”
张居正又扭头看向四子,不由得感到一丝愧疚,他上前轻轻抚摸四子脑袋说道。
“苦了你了,今后万万不可再如此......”
“孩儿再也不敢了!”张简修哪里还敢有多余的话,连连点头。
叹了一口气,张居正看向四子,忍不住说道。
“从前之事,便到此为止吧,今后为父还有一言劝告,你要谨记。”
张简修忙是点头:“父亲说什么,孩儿无敢不从。”
张居正眼神闪烁,看了看还在佯装正直的幼子张允修。
“你五弟一番话让为父豁然开朗,他比你优秀太多,今后你要多多与他学习,再不可攀咬于他,兄弟之间该和睦才是......”
“父亲我必......”张简修正在感动呢,眼泪哗哗的,本来觉得身上的伤口都不太疼了,可听到这句话,顿时整个人僵硬住了。“啊...啊?”
合着我还是个攀咬兄弟的罪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