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觉已近黄昏,朱翊钧看到孙暹抱着奏疏题本走了进来。
“万岁,此乃内阁票拟。”孙暹已经熟悉了工作流程,将重要的奏疏归在一起。
朱翊钧点了点头,伸手取过一本,看过之后,不禁露出了冷笑。
“这就来了吗?”还真是迫不及待呢!
谥号对于文官武将来说,就是身后名。
相当于人生总结,盖棺论定,或者说是葬礼上的追悼词。
在宋朝之前,文臣的谥号并没有严格的排名或等级之分。
例如,唐朝的名臣魏征、高士廉是“文贞”、“文献”、“文昭”等谥号。
而“文正”成为文臣最高谥号,则始于明朝的制度化。
由魏征首获“文贞”的前身,经过宋仁宗欲赐夏竦谥号“文正”而受阻。
直到范仲淹以“君国之伟,文臣之最”而获文正谥号。
这才使得诸如司马光等先贤,最终将“文正”推向了顶峰。
在明代,迄今为止,仅有李东阳、谢迁获得了“文正”的谥号。
至于以后那三位,方孝孺和倪元璐是南明追谥,刘理顺的含金量也不足。
所以,对于文官来说,能得到“文正”谥号,自然是最高的荣誉。
“文正”之后,依次的排名为“成、忠、献、端、定、简、懿、肃、毅……”
而礼部所拟,内阁拟票通过,给张居正的谥号竟然只是第三等“文忠”。
朱翊钧的手指轻轻叩击着桌案,知道战斗开始了。
“这是一次试探,想揣摩朕的心思。”
朱翊钧微抿嘴角,带着讥讽的笑意,提起了朱笔。
……………
张府。
张四维有些疲累地回到府中,刚休息了一会儿,门生李植便赶来了。
突然出现的变故,令张四维有些措手不及。
张居正备了遗疏密奏,举荐原礼部尚书潘晟,吏部左侍郎余有丁入阁。
张四维没料到此,有些措手不及。
尽管他还是递位为首辅,但潘晟位居次辅,能够牵制他。
而申时行向来中立,或者稍偏向于张居正。
余有丁也是张系干将,且与申时行同科,一为状元,一为探花,关系甚好。
“本相料申时行不甘屈居于潘晟之下,潘晟此人,难进易退,休休有容……”
张四维捋着胡须,分析着,解说着,思索着。
“张居正的谥号已准奏,看来,事有可为。”
张四维微笑起来,说道:“弹劾潘晟,万岁只要不留中不发,潘晟自会知难而退。”
李植颌首赞同,躬身道:“老师分析鞭辟入里,此事便交与学生。”
顿了一下,他又问道:“然后呢,张居正党羽甚多,且处要位。”
“慢慢来,时间是有的。”张四维一副胸有成竹的神情,交代道:“吏部天官最为重要,王国光是下一个目标。”
吏部相当于后世的人事部,主管官员的任用,为六部之首。
只有拿下吏部尚书,便可以安排自己的人上来,贬谪对立的派系官员。
而且,王国光是张居正改革派的核心成员。
作为改革的实际推行者,他的吏治思想在落实“考成法”过程中产生了重要影响。
因此,王国光也是得罪了很多人,遭到很多官员怨恨。
他屡次辞官,显然也是意识到自己有可能成为众矢之的。
“学生明白。”李植有些犹豫,说道:“可王国光好像甚得圣眷啊!”
从万历九年到现在,王国光数次以年老辞官,万历都不允。
就在今年二月,张世则诬陷王国光鬻官黩货、赃私狼藉,明神宗以张世则携私报复将其外放。
而且,祭地于方泽,万历命王国光分献;祭奠孔子,派遣王国光行礼。
张四维微笑摇头,说道:“此一时,彼一时,只管准备好,等待时机。”
李植点了点头,说道:“老师放心,学生定办好此事。”
弹劾就是言官更锋利的武器,风闻奏事、胡编乱造是他们的拿手本事儿。
不管有没有实据,先泼你一盆污水,恶心恶心你。
张四维又与李植交谈片刻,李植才告辞而去。
望着已经渐黑的天色,张四维站在窗前,久久沉思。
不管布置得多周密,最终的决定权却不在他这里。
身在九重,却一言九鼎,皇帝的每一句话、每一人举动,都决定着这朝堂局势。
他要保谁就保谁,他要谁青云直上,要谁跌落深渊,都不过是一句话的事情。
圣旨一下,谁敢拒接?诏令一出,谁敢不遵?
“万岁,张居正压了您这么多年,摄皇权、乱朝政,您就不恨他?”
“万岁,张居正对皇家花费苛刻,自己却奢侈享受;”
“万岁,张居正教导您要节俭,不要奢糜,他自己却是个贪官……”
“万岁,您需要钱财,只是冯保够吗?若知道张居正家财更超冯保……”
“箝制言官,蔽塞朕聪,专权乱政,罔上负恩,谋国不忠……这些罪名足够了吧?”
张四维呼出一口长气,信心高涨。
对于人心的揣摩,张四维认为自己不会有错。
现在,只要再试探,并继续在皇帝心上扎两根刺,便大事可成。
……………
三天时间,朱翊钧就在乾清宫坐镇。
一边处理着奏疏题本,一边关注着镇抚司和东厂的访单密报。
他知道,反动派还会再动,且很快会来。
毕竟,潘晟是张居正推荐的继任者,他们不可能让他入阁掌权。
张居正的想法很好,把改革继续推进,至少也能维持下去。
但这已经不是针对他个人,而是反动派要废掉新政,使改革半途而废。
“所以,这不是官场倾轧,而是既得利益集团的反扑,是新旧势力的交锋战斗。”
朱翊钧知道,旧势力的强大是超过新势力的。
虽然张居正通过考成法,罢黜撤职的一批官员,这也是对旧势力的打击和削弱。
对于言官的压制,也是张居正要进行改革必须要扫除的障碍。
但这并没有打击到根本,旧势力虽暂时蛰伏,却在等待着时机。
“反动派不是惧怕张居正,而是张居正手中有了皇权加持,李太后在撑腰。”
朱翊钧很清楚,自己才是这场战斗中最关键的力量。
没有皇权加持,改革派完全不是反动派的对手。
是的,这就是令人感到悲哀的事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