集中号就像部队里的新兵连,在这儿呆足了十天上诉期,就可以发往劳改队了。
大家在这里普遍显得很轻松,脸上带着对“新生活”的期冀,不时一惊一乍地冒出一两句歌唱美好生活的歌词,仿佛自己已经处在大墙的外面。
石八达发现在集中号里呆着不太像是在坐监,大声说话和唱歌基本没人来管,偶尔有班长踱过来轻轻敲一下窗户,还惹得这帮大爷老大不高兴,好像人家是警卫员,咱是首长……不时听到其他号子传来嘤嘤的哭声以及班长的厉声呵斥,石八达竟然觉得有些滑稽,感觉自己跟那些人不在一个档次。
号子里安静下来的时候,张三儿嘶哑的歌声在夜空里便显得异常凄凉。
半夜里,老傻爬起来拉开小窗口往外看了看,招呼大家起来,从屁股底下抽出一张旧报纸,然后朝瘦猴子努努嘴。
瘦猴子一下子就变成了孙悟空,使个筋斗云翻到窗口边,手搭凉棚往外一看,迅速回来搬开马桶,麻利地从下面拎出一个皱皱巴巴的塑料袋来。
石八达上眼一瞧,嘿,半袋子旱烟!
大家的眼睛犹如点上了两只绿色的灯泡,盯着袋子不肯挪动一丝。
老傻慢慢悠悠地把报纸撕成二指宽的长条儿,每人发了手指长短的一条,说声“各位难友,有福同享”,样子就像一位施粥的和尚。
大家应声“同享同享”,忙不迭的伸手去袋子里捏旱烟,然后各自躺回坐位,绣花般卷了起来。
不一会儿,号子里便弥漫着呛人的旱烟味道。
过足了烟瘾,大家就开始天南地北地胡吹。
瘦猴子说,有一次他到茶叶店买茶叶,听见里屋传出一阵男女的调情声,他好奇地站在门口听。那女的说,哥,你真有风度,比那些电影明星可强多了。男的说,一般一般,全国第三,凑合着也就比高仓健强那么一点点吧。女的说,哥,咱俩来来吧?男的说,那就快点儿,别让我老婆撞见。接着,里面就哼哼唧唧地热闹上了……瘦猴子就有点儿受不了,推门一看,差点儿晕倒——茶叶店老板自己一个人,手里握着裤裆里的家伙“呼哧呼哧”地梭个不住,嘴里时男时女哼哼得热火朝天。瘦猴子觉得很丧气,敲敲门框说:“歇歇再忙,买茶叶的来了。”老板羞得不轻,提上裤子跑出来,也不问人家买什么牌子的茶叶,打手抓了一把茶叶搁称上称了起来……说来也巧,这时候进来一个买茶叶的大姐,正好要买这种牌子的茶叶,交了钱转身就走。瘦猴子说:“大姐,茶叶上有小孩。”大姐朝他的脸上啐了一口:“呸!臭流氓。”
瘦猴子讲得绘声绘色,大伙儿笑得人仰马翻。
石八达问:“猴哥,那你还敢去买他的茶叶?”
瘦猴子说:“可不是嘛,打那以后,我再去买茶叶,立逼着他戴上手套。不冲他的茶叶好,谁买带‘熊’的货色。”
石八达由衷地赞叹道:“看来猴哥对茶叶是很有研究的了。”
石八达认为,凡是能专心品茶的人,性格肯定温和,不像那些狠劲拼酒的粗鲁汉子,动辄下拳头。
瘦猴子听了这话,很是受用,接下来猛吹起他曾经品过的各色名茶,什么铁观音、碧螺春、西湖龙井、天山春毫、天山银毫……
“猴子,照这么说,‘明察秋毫’你也喝过吧?”老傻不耐烦了。
“明‘茶’秋毫不就是两百一两吗?兄弟还真没觉得这茶有什么好处。”
“那么,高瞻远瞩呢?”石八达实在憋不住笑声了。
“高沾远煮?能超过四百一两吗?嘁!”
走廊上响起乒乒乓乓的放茅声,天亮了。
集中号就是不一样,除了馒头还是硬邦邦的“屎橛子”外,咸菜每人多了一块,“老虎熊”多得溢出了茶缸子。
先是慢慢悠悠地就着咸菜喝完了“老虎熊”,大伙儿便各自掂着馒头躺回坐位,翘起兰花指掐着馒头一点一点地往嘴里填,那样子就像吃惯了屎的饿狗在品尝一块肥肉,极度满足……最令人佩服的当属瘦猴子,这家伙有一手独门绝技。但见他,慢吞吞地搁进嘴里一口馒头,牛一样地用舌头来回卷着,喉头一上一下地咕噜着,就在馒头在嗓子眼里似落非落之时,只听“吼”的一声,那口馒头又回到了嘴里,他便又重复以上的动作,像老牛反刍。
吃罢饭,大伙儿又玩起了扑克。
石八达很佩服伙计们的发明创造,在外面的时候,如果玩扑克,除了耍点儿小钱,顶多就是往脸上贴点纸条儿或者钻个桌子什么的。在这儿可就不得了了,谁输了先伸出脑袋,让赢了的在眉心间打一个响亮的“琵琶”——就是拿你最有力的那只手,贴在对方的鼻梁上部,再用另一只手扳住这只手的中指,像古代战将拉弓那样,死死地往后拉,然后突然撒手,只听“啪”的一声脆响,挨琵琶的伙计一般会像久病的人吃了泰森一拳一样,昏昏沉沉地躺上老半天。这还不算,等你爬起来,胜利者臭烘烘的毛笔早在那儿等着了。毛笔哪儿也不画,就在你凸起的眉心之间画一个黑乎乎的“吧嗒”,吧嗒头翘在脑门上,就像杨二郎的第三只眼,两个蛋蛋儿就是你发着懵的眼睛。
起先,石八达很害怕,生怕被老傻手腕子粗的中指伤了脑浆,耽误以后做大买卖。后来才发觉,敢情这帮鸟人,牌技还不如幸福里的半彪子拉瓜包。
这样,只有石八达琵琶别人的份儿,没有别人琵琶他的份儿了。
当时,石八达很怀念一个他在木器厂当临时工时的一个外号叫朱大指头的工友,这位工友的中指比一条驴绳差不了哪儿去。一家伙下去,那还了得?
即使这样,挨石八达琵琶的伙计也躺倒了不少。
监号里正在玩得不可开交,刘所长打开了小窗:“嗨!不是说不让画那玩意儿了吗,怎么还画?”
几个脸上顶着不雅之物的家伙,嘿嘿笑着找脸盆洗脸去了。
大门一开,大柱子抱着铺盖站在了门口:“兄弟们好啊!”
看着他,石八达简直有点儿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站在石八达面前的这个家伙虚肿得像个被火碱泡坏了的“吧嗒”,巨大的吧嗒头惨白惨白地歪在臃肿的吧嗒皮上,稀稀拉拉的胡须耷拉在下巴上,颇似吧嗒毛长错了地方,搞得嘴那块儿脏呼啦的,令人十分不爽。
看石八达木呆呆的样子,大柱子咧开嘴笑了:“别看了达子哥,你长得也不俊,也是个三猴子。”
石八达回过神来,上前接过他的铺盖,讪笑道:“真没想到你胖成了这个样子。”
大柱子抬手拍了拍自己的脸:“这叫肿,在这里没几个养胖了的。”
老傻过来捅了大柱子的肚子一拳:“柱子,判了几年?”
大柱子转头一看,“啪”地扇了老傻的胳膊一掌:“九年!认了。”
原来大柱子的案子并不复杂,属于古书上描写的好汉行为:剪径。同案三个人酒后拦住一位下夜班的大叔要烟钱,谁知道大叔怀里揣着当月刚发的工资,怕他们发现,硬是不给。这样一来二去,三位绿林好汉就跟大叔扭成了一团,想跑都跑不出来。结果大柱子掏出刀子就把大叔给捅了,钱当然也给摸走了,结果弄了个抢劫罪。
“罪有应得。”石八达笑了笑。
“适得其所。”老傻也跟着笑了,他似乎满足于自己的刑期比大柱子的少。
“我认罪……”大柱子讪笑两声,看着石八达,一脸崇敬,“达子哥,我听说了你的英雄事迹!等兄弟出去了,专门跟着你玩儿,当个跟班的也有前途。”
石八达笑得有些沮丧:“别狗舔鸡巴哄自己开心啦,咱们这路人还有什么前途可言?”
大柱子郑重其事地点了点头:“嗯,嗯嗯,苍蝇趴在玻璃上,只有光明,没有前途。”
瘦猴子和老傻不约而同地抿抿嘴表示赞同,貌似对这句话的含义明白了一百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