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芳芳,你是茅坑墙角的一棵草……

芳芳,你是山岩底下的一根藤……

凤钗一边摇着摇篮,一边哼着一支不知道是自己编的还是从哪儿听到的歌谣。凤钗嗓音不好,没有那种古老的韵味。歌谣里也多是一些乱拼凑的句子,枯燥、烦闷,一点也没有办法把一个孩子催入梦乡。

那只摇篮直到芳芳十七岁的时候一直搁在阁楼里。有一天芳芳在抽屉底下翻到一张一个小孩子躺在摇篮里的照片。她把照片给凤钗看了,说那孩子太难看了,一点也不可爱。

什么,那是我?

芳芳睁大了眼睛,怎么也不肯认帐。她的脸红了,仿佛被揭出了一个历史的污点。她爬到阁楼上去找那只摇篮作证。那只摇篮在被天泉飞起一脚踢翻之后便有点松动,勉强用了一阵,后来就吱吱嘎嘎地作响。有了那声响,天泉就对凤钗说,你别唱了,那摇篮的声音会叫小孩子更容易入睡。

芳芳爬到了阁楼上,看见那摇篮已经散了架。底下的两块平板就象两条搁浅的舢板在沙滩上直挺挺地躺着,周围是点点滴滴地散落着的被虫子蛀下来的淡黄色的竹子的尘埃。芳芳触景生情,蹲在直不起腰来的阁楼里发怔。她想起弯弯的月亮下面有一只小船,悠悠的小船那是童年的阿娇。

“芳芳,你在干嘛呀?还不快下来读书?离考试还有几天?”

凤钗催着。

天泉正在阳台上看股市报。听到凤钗焦急的声音,乐了,把报纸往旁边一搁,对正在做饭的金兰说道:“考试,考试,等她考上了,太阳就从西边出来了。”

金兰的大儿子去年考到上海去了,放出了一颗卫星。芳芳再不努力的话,保准会成为一份反面教材。凤钗揪心得不得了,天泉却优哉游哉的,而且还去讨好金兰,长他人志气。天泉的逻辑很特别,芳芳不会读书是凤钗的责任。他仍然是过去的那个观点,凤钗和芳芳是同一个阵营的。芳芳越长大,那个阵营就越壮大。时过境迁,那个阵营的概念已经不再含有天泉当年所虚拟的阶级对立的意味,不过那种浓重的火药味却一直被保留了下来。芳芳已经接受了多年的教育,根深蒂固,凤钗只要随时巩固一下就可以。问题是天泉自己既不会笼络感情,也不会收买人心。因此他老是一个孤家寡人,他的那个阵营一直势单力薄。等到芳芳进入到什么“叛逆期”的时候,天泉自己就成为了被“叛逆”的第一对象了。天泉受不了两面夹击,惶然之中却发现把芳芳不会念书归咎于凤钗会减轻自己的许多压力。金兰的丈夫是教师,他们的儿子从小就有遗传。凤钗没有遗传也就算了,她趴在芳芳的摇篮旁边给她灌输了那么多乱七八糟的歌谣,从那个时候他就知道芳芳不会念书了。因此,在凤钗对芳芳恨铁不成钢的时候天泉却嘲弄她企图望女成凤,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爸爸,你看我这张照片,多象你呀!”

芳芳拿着那张照片,找天泉算帐去了。在她看来凡是不好的都是天泉给她的。既然那张照片那么不可爱,那不象天泉会象谁?人们都说好种不传,坏种不断。

天泉不屑一顾的,金兰却把照片给接了过来。她先是把照片给端详了一阵,接着突然间去望芳芳,最后她不顾一切地把眼光停在了天泉的脸上。

“不得了,你家的芳芳很快地就会成为一个大美人!”

天泉缓缓地把目光从股市报上移开,望了一下金兰,开始揣摩金兰说这话的真正的含义。许多年前那一场风波已经被天泉忘记了,可是他对金兰的戒心没有忘记。他讨好金兰是迫不得已的。除了凤钗之外,没有不被他讨好的人。他知道金兰经常存心不好可是仍然讨好她。他讨好一个人跟平常人家碰面时互相问吃饭了吗没有什么两样。

芳芳却将信将疑的。她还因此脸上有了一团红晕。那红晕是因为害羞加兴奋而导致的。她根本不去考虑把她如此给夸奖了的话是否真的有根据,金兰就是乱说,说错了也不妨碍这个时候的她情不自禁。

金兰又把芳芳这瞬间的表情给捕捉了。

“你看,你看,你这个神情多象——”

金兰终于来了个急刹车。这样也好。要不,芳芳兴奋的心情只会是昙花一现了。

倒是凤钗有点急。

“什么美人不美人的,不会念书的人怎么说也不过是茅坑墙角的一棵草!”

凤钗的话里有一丝藏不住的忧虑。她甚至把金兰的话看成是一种煽动。她对有可能拉开她和芳芳之间距离的言行特别敏感。

然而岁月却无情地让金兰的话得到了证实。不管金兰存心如何,她那话是即兴发言,就象当年她说襁褓中的芳芳象她父亲一样并不针对第三者,没有指桑骂槐,没有醉翁之意。实际上也只有象她这样喜欢搬弄是非的女人才会具有那般独到的眼力,看到了无论是历史还是现实都不愿意去承认的都想去掩盖的事实。女人搬弄是非往往是从评头论足开始的。她们对人的相貌进行了那么深入的研究,一旦她们断言了,便具有了无可置疑的权威性。

芳芳是在一夜之间长成了个美人的,长成了象金兰说的大美人。她从技工学校回来的时候,一路上花儿开,鸟儿叫。她走进王家大院的时候,好几个人问那女的是来找谁。后来大家都乐了,说天仙下凡了。甚至有人开始说她考上技工学校是因为技工学校的校长鼻子歪,看了芳芳的照片把她给破格录取了。其实她去考的时候贴的是学生照,除了金兰之外,谁也看不出那上面有一股艳气。芳芳是真才实学考入的,凤钗逢人就说高考是不能开后门的,用一条线把人给定死了,芳芳是自己考到线上面去的。天泉在一旁听了,嘿嘿地笑了两声补充说道,芳芳运气好,坐在她旁边的一个男生让她作弊了。凤钗气了,说你给铳打。

长成了美人也就稀罕了那么一阵。如今的美人都是一茬一茬的,就象地里的秧苗似的。对于天泉和凤钗来说关键是长成美人的芳芳象谁。这个问题搞不好的话还可能引起两个阵营的重新组合。因为有危机感,凤钗一开始就比较折中,沿袭舆论的说法,说芳芳是自生自长的,说到头了,父母亲平分秋色。其实凤钗的话只有前半部分和舆论保持一致。舆论的后半部分说的很苛很难听,说什么是弄错了基因排列的顺序,母亲是那般那般,父亲又是那般那般。听起来觉得芳芳怪可怜的,干脆是一棵茅坑墙角的草还不会如此惹闲话。天泉也不敢一下子贪天功为己有。尽管有时也会有芳芳象自己的痴想,可是缺乏足够的信心。偶尔他也会想在凤钗面前试着说一下看能不能拿分,可是一看大衣橱的镜子里照出的自己的影子便欲言又止。唯一让他暗暗惊喜的是芳芳脸上的那个疤渐渐不明显了,后来甚至看不到了。直到这个时候他才翻悔当年自己竟是那样地心狠手辣,以至于现在差点没脸去面对亲生的骨肉。

于是很大程度上只能依赖金兰的分析了。她说别人再怎么也不及她清楚,芳芳三岁时那个鼻梁就已经转型了,她还指着芳芳的脖子背后说芳芳如今有那么白嫩的皮肤是从那块根据地扩展开来的。……她说到一半的地方停住了,因为她听到凤钗一边炒菜一边把鼎盖摔得乒乓作响。

所有的话都传到母亲耳朵里去了。可是母亲不吭声。

天泉,你过来……

母亲又把天泉给叫到自己的厢房里。天泉以为母亲又要给他人民币了。他变得扭扭捏捏起来了。他再也不好意思接受那份无偿的援助了。日子比以前好过了。凤钗的小本买卖渐有起色,尽管攒下了一些却又被他花言巧语给诱惑着投到了科技股中去。

这回母亲不是在衣兜里掏着而是把衣箱子给打开。她把手伸到衣袋的底下翻着让天泉以为母亲居然还藏有什么金银细软。

母亲终于只掏出了一张发黄的照片。

那照片发黄了,却照下了芳芳,一个已经成为大美人的芳芳。

天泉要去拿老花眼镜,却被母亲给阻住了。母亲说别看得那么仔细,看个大体,看看象不象就可以了。天泉说象,象。母亲说象谁,天泉说象你,象……母亲说你是谁呀,天泉说你是你,是母亲。母亲说你到底说谁象谁呀,天泉说我说,我说,……

母亲不再说了。母亲开始掉眼泪。

接着天泉的手就发抖。那张照片上的人影愈发变得模糊。照片下面一排标明拍照时间的数字就象电脑上的显时计那样在飞快地跳动。四五十年的时间就那么过去了,弹指一挥间。他睁大眼睛把那照片的人影给盯住,仿佛藉此要使时间不会那么急速地倒流。照这张照片的时候他已经降临到这个人世间来了。那个时候是谁趴在摇篮旁边对他唱着古老的歌谣,那个时候又是谁跟他一样野蛮,对着摇篮飞起一脚……

还在发呆着,母亲把那照片要回去了。

这个时候母亲已经停止哭泣了。她把照片又给看了一眼之后忽然转过了身子。趁着天泉来不及清醒的时候,母亲已经把那张照片三下两下地撕了个破碎。母亲把照片的碎片丢到门后的纸篓里,然后对天泉说:

“没用了,留着它干嘛。老了,老不死的……现在不是有那么一张脸,比照片好看多了,每天都可以看在眼里……”

说着母亲笑了,笑得脸上尽是皱纹。母亲的皱纹跟天泉不同,细细的,嫩嫩的,一旦笑了,就象是一波荡漾的湖水。母亲的确老了,说这话的时候母亲已经快七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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