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尚与道士漫步河堤。
圆明道:“道长的手段未免过于凌厉了些。”
李修安道:“李家咎由自取,与贫道无关。”
圆明又道:“那祠堂之事该如何解释?怎不能是无故天降大雷?”
李修安摇头:“诸事皆有因果承负,那祠堂实乃邪祠淫祀,留不得!”
和尚点头:“既如此,还请道长随我去长安,亲自与李大人解释。”
和尚又解释道:“我信道长的话,但长安的李大人对我福明寺颇有照顾,平日所捐香火油钱丰厚,贫僧亦只能答应他此事。”
见这和尚又是这般作态,李修安心中不免也有些恼怒,虽然他言外之意有隐隐受到那李景胜胁迫,必须如此。
李修安冰冷问道:“若我不听你的,大师想怎样?是要与贫道斗上一斗吗?”
圆明看着来往之人,微微摇头,想了想道:“你我不妨来个赌胜怎么样?若你赢了,贫僧哪来哪回,若你输了,贫僧带你回长安。”
李修安来了兴趣,于是问道:“怎么个赌胜法?”
圆明从怀里摸出来一个木雕,李修安看了一眼很熟悉,还是雕刻的鹊儿。
见此,李修安眉头一皱道:“未经他人同意,擅闯别人的观子,还拿走他人的东西,大师,这有悖你出家人的身份吧。”
圆明和尚摇头:“道长误会贫僧了,此乃贫僧在观外拾得的,贫僧从未进入观中。”
李修安心想这还差不多,但还是疑惑道:“赌什么?赌雕刻?”
圆明笑道:“贫僧不会木雕之艺,贫僧是和尚,你是道士,自然赌的是佛与道,我说佛,你谈道。”
李修安还是一头雾水。
圆明双指并拢,口里念念有词,他把木雕放在另一只手的掌心上,双指在空中比划了几下,而后对着木雕吹了口清气。
这时,那掌心的鹊儿竟奇迹般的活了,噗通着翅膀,欲要飞出。
李修安心想:“难道是要赌变化术?那还说什么谈佛论道。”
这时,圆明却道:“就赌我手中的鹊儿是死还是活。”
李修安点头:“原来如此,远来是客,大师您先说。”
圆明道:“死,佛曰:凡所有相,皆是虚妄。既是木雕所化,自然是死。”
李修安摇头:“是死是活,贫道认为你我说的不算。”
李修安看了眼,不远处的枝头刚好有一只喜鹊。
于是李修安从圆明手中接过鹊儿,也吹了口清气。
这木雕变成的鹊儿,展翅飞去,那蹲在枝头的喜鹊见了,叽叽喳喳追了过去。
尽管这木雕变化的鹊儿并不理会它,但它还是紧紧追随着,由此在空中转了一圈。
见此,圆明却淡定道:“这只鹊儿不过是被虚妄所欺骗,分不清何为真,何为假。”
说着,圆明又是抬起右手,掐了个诀,一道流光朝空中射出。
那空中的鹊儿啪的一声掉在地上,又恢复了木雕原样,但被摔成了几瓣。
李修安依旧摇头道:“还是那句话,是死是活,你我说的不算。”
李修安话音未落,之前追逐木雕的鹊儿悄然降落了下来,看着地上摔成了多瓣的木头,却是叽叽喳喳叫个不停,那鹊儿围着木头转了好几圈,一直不停的鸣叫着,声音中颇有悲凉之意,直到良久,它才依依不舍的飞去。
李修安道:“大师如何?”
圆明眉头紧锁,沉默良久,叹了口气:“是贫僧输了!”
那只鹊儿是木雕不假,可被同类当成了真,最重要的是,虽然圆明令它现了原型,但在另一只鹊儿的眼里,是他圆明杀死了它刚认识的伙伴,由此这假成了真,真成了假,如此,他圆明输的不冤。
李修安点头,心想:“倒也有气度,输的起。”
李修安正欲转身离开,圆明忽的又道:“赌胜常态三局两胜,你我再赌一局。”
听闻此言,李修安收回心里刚刚说的话。
“大师还要赌?”
圆明点头。
李修安无奈问道:“这一局又赌什么?”
圆明回答:“赌神通,贫僧用贫僧的佛门神通,道长用你们道门的道术。”
李修安不禁摇头,弄了半天,还是得靠武力定胜负。
但圆明却指了指洛河道:“你我各使神通,一炷香时间内,抓这洛河的鱼,但不得伤了鱼儿半分,最后谁鱼多谁赢,其中若有鱼儿受伤,那便直接判输,如何?”
李修安想了想:“有点意思。”
“那开始?”
“开始!”
话音刚落,圆明率先出击,使了个缩地成尺的手段,眨眼间便来到了河心中央。
而后他双手合拢,开始掐诀,只见那洛河中央忽的升起一股旋涡,那旋涡由里往外逐渐扩大,很快,洛河中心聚现出一个河眼。
圆明眼观四路,耳听八方,那外衣忽的从他身上飞出,他双手合拢,十指交叉连点,那旋涡中的鱼儿如同鲤鱼跃龙门一般,先后跃出湖面,而后坠入他脱掉的外衣中。
此般动静,不由的引起了路人驻足观看。
看到那鱼儿一条接一条飞入僧衣中,路人连连惊奇称赞,纷纷拍手叫好,左口一个高僧,右口一个活佛现世。
一旁静默的李修安却是叹了口气,不禁摇头。
如此公然卖弄手段和法术,实乃有违出家人的身份,况且,这洛水下面尚有洛神,更是对仙人的不敬。
李修安默默走到河边,没急着抓鱼,而是找了个河边有顽石的地方,蹲了下来,仔细的观察。
圆明和尚施法的同时,余光瞥了一眼李修安的身影。
见李修安毫无动静,他嘴角动了动,看来这局谁胜谁负,昭然可见。
一炷香时间到。
和尚收了诀,小心翼翼的笼起衣服,踏空而行回到岸上。
路人见已无戏可看,这才意犹未尽的逐渐散开离去。
李修安到此依旧没使任何神通,而是双手在河中合拢,捧起了一捧清水。
圆明如同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不解其意,不过他无所谓,反正这局他赢了。
见此,圆明展开僧衣,那些个鱼儿又先后跃入河中。
圆明颇为满意道:“此番赌胜,贫僧共抓得鱼儿五十五条,无一鱼儿受伤,而道长一鱼未抓,故此局贫僧赢了。”
李修安却是摇了摇头,把手中的那捧水伸到了和尚眼前。
圆明细看了一眼,愣住了,随之脸色铁青。
原来李修安随手捧的那一汪清水中,竟有许多幼苗幼鱼,不足一毫之长。
“这.....”圆明霎时陷入了窘迫之中,一颗心也如同刚刚那些鱼儿一般,仿佛潜到了湖底。
李修安道:“大师需要细数一番吗?”
圆明沉默,片刻后,重重叹了口气,而后摇头:“不用了,是贫僧输了,贫僧心服口服!”
李修安点头,把那捧水又重新倒进了河里。
之后,圆明沉默,一言不发,对着李修安双手合十行了一礼,转身离开。
李修安见其外衣落在了地上,却不曾发现,知其心已乱。
于是想了想道:“大师,你我刚刚的赌胜,并非佛不如道,所谓大道五十,各有其长,各有其妙,大师只不过一时被胜负之心蒙蔽了眼睛。”
听闻此言,圆明驻足,身子微微一颤。
思索片刻后,圆明转身折返了回来,对着李修安深深行了一礼:“多谢道长,贫僧茅塞顿开,道长才是真正的得道高人。”
“贫僧实不该班门弄斧,惭愧惭愧!”
“贫僧已知道长为人,去那李府定有因果在其中,贫僧回去会向李大人说清其事。”
李修安也是行了一礼:“那便有劳大师,多谢大师了!”
圆明摇头:“与道长相比,道长好比那洛河,而我不过其中的浮游,大师二字愧不敢当。”
说着,圆明再行一礼,离开,李修安又一次叫住了他。
圆明疑惑,李修安捡起地上的僧衣,递给了他,和尚再次道谢,这才转身离去。
......
李修安返回时,见守明站在远处的坡地上等他。
待李修安靠近时,守明咧嘴一笑:“先生道法高深,不显山不露水便让长安的高僧屈服,守明佩服不已。”
“刚刚观其,我亦有所悟,经曰:夫唯不争,故无尤。想必正是如此。”
“先生?”
守明不好意思的挠挠头:“自先生来了观子,教会了我很多东西,还解开了我的心结,实乃我的第二位师父,故称呼道长为先生,道长要是不喜....”
李修安摇头:“不,我挺喜欢这种称呼。”
李修安看着少年又道:“你能说出夫唯不争的道理,这说明你的悟性极佳,你好自修行,将来的成就必然在那位大师之上。”
“真的吗,先生。”守明心头一喜。
李修安点头,他没有踩一贬一的意思,只不过实话实说。
李修安对少年道:“山水一程,有缘再会,我也该出发了。”
守明知李修安去意已决,欲要相送一程。
李修安摇头拒绝了,来时没有路引,这出城尚不知需不需要路引,如果还是需要那路引,李修安只得再使一点手段了,悄悄的来,静静的去。
守明双手抱拳:“先生保重,希望后会有期!”
李修安亦道:“保重,后会有期!”
与守明道别,李修安沿洛河河岸往东而去,守明目视着李修安离去,直到其背影消失在视野。
今日是上元节,李修安路过几座桥,发现桥梁两侧布置了很多花灯,花灯上多为各类神话人物、神兽的画像,其中以洛神的画像最多,这也能理解,毕竟那篇《洛神赋》天下闻名,当今文坛尤其是东都的文人有谁不知?
另外,这也说明了坊间百姓其实对于那李家的遭遇并没有过多放在心上。
李修安过了一个小坡,忽的见前方柳树下站着一女子,看着在二八年龄的样子,身材婀娜、面容姣好。
那女子东顾西望,见到李修安后欣喜的举手打招呼,而后小跑了过来。
女子喜道:“道长,此地等候多时了,我家小姐有请。”
听到这话,李修安满头雾水,不解问道:“你家小姐哪位?为何请我?”
女子道:“道长去了便知,我家小姐就在前头的那座望仙桥上。”
说着姑娘做了请的姿势,而后在前面带路。
今日是上元节,金吾不禁,今晚注定热闹非凡,不过现在时辰还早,人流不算太多。
李修安走到望仙桥中间,果见桥上站着一青衣女子,身材曼妙,容貌如果以世俗的眼光来看的话,不好不坏,正常平凡女子的样子。
但李修安看出了她气质出众,丰神如玉,最重要的是一身清净无染,心中有所猜测,大致有了底。
女子朝他微微一笑,端身行了一礼:“见过道长,小女子有礼了。”
李修安还礼:“不敢,见过洛神!”
李修安此话一出,青衣女子微感吃惊,而后点头赞赏道:“道长当真是慧眼如珠,一眼便认出了小神。”
李修安亦道:“神女过奖了,方才之事,贫道深感歉意!”
虽然方才洛河中央的那番大动作,非他李修安所为,但确是因他而起。
洛神却是摇了摇头:“道长误会小神了,小神虽不才,但岂会如此小气,此番邀请道长相见,是为专程感谢道长而来!”
听闻此言,李修安面露疑惑,貌似之前他与洛神并未有过交集,也不记得曾帮助过洛神。
洛神解释道:“小神是为洛河的那些水中生灵特意感谢道长的。”
而后洛神娓娓道来。
原来此前世家们贪口舌之欲,不仅仅山中鸟兽遭殃,这河中的水灵尤其是洛河亦有此遭。
原来世家贵族们颇为钟情这洛河中的鲤鱼和鲂鱼。
鲂鱼味美,在东都甚至贵于牛羊,而洛鲤又被他们视为吉祥物,象征着富贵和吉祥。
于是这些年大肆捕捞,河中生灵无论大小一概遭殃。
洛神为此烦恼哀愁不已,直到前几日官府突然颁布了仁政令。
洛神知这背后必然有高人出手了,方才李修安与圆明的斗法,惊动了众人,也引起了洛神的注意。
她便猜到这背后的高人应该就是面前这位道长了。
“原来如此。”李修安微微颔首。
令李家之人见识到了地狱和出手毁了祠堂后,李修安又在梦里给了那代任府尹一点提醒,故不下一日,这官府便颁发了告示,表示要承天命,施仁政。
李修安想了想道:“举手之劳,其实洛神大可不必特意前来感谢贫道。”
洛神摇头道:“此事对道长虽说是举手之劳,但对于洛河的生灵实乃大幸。”
此时,又有一批灯笼被布置了在了这望仙桥,与前面不同,灯笼上画的皆是洛神像,李修安看了眼,想了想道:“贫道对于神女倒有些好奇。”
洛神微微一笑:“你是问那灯笼画像是否是我的真容?其实并不是,道长如若想见神女的真容,可来水府一坐,也请道长喝杯薄茶。”
李修安摇头:“贫道好奇的是那流传经典的《洛神赋》,不知此事是真是假?”
洛神楞了片刻,随后有些无奈道:“半真半假,当年曹植路过洛河,醉酒不幸跌入河中,吾不忍一代才子如此英年早逝,便出手救下了他,谁知他竟对我表达爱意,吾恐其伤心,不忍直接拒绝,于是便告诉他,你我人神有别,不曾想.....”
李修安点头,而后行礼道别:“原来如此,多谢解惑,天色不早,贫道也该上路了,神女,你我就此别过。”
见此,洛神也点了点头,随后又行一礼:“道长保重!”
李修安走远后,洛神与侍女行走在人流中,观赏着各式各样的花灯,看着那火树银花,欣赏着洛水星桥。
在东都,无数人尤其是文人雅士渴望也有曹植那般奇遇,在上元节这日能见那洛神一面,但殊不知,洛神每年今日都在岸上欣赏着花灯,看那端门焰火、洛水星桥,与浩荡人流擦肩而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