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宗道府邸中。
成千上万支的蜡烛以及数百个灯笼把整个李府照亮得灯火辉煌。
原来,李宗道今日阳寿已尽,阖府老小皆在灵前守夜,堂内不时传来悲戚啼哭声。
既然人都在,那更好,李修安使了个法术,让那几个小孩先睡着了,而后把那阴阳镜对着李府灵堂一照,地府之景再次重现。
见到十八层地狱惨状,李家人的反应与李解元如出一辙。
吓得魂飞魄散,傻的傻,疯的疯。
坊间议论纷纷。
次日,代任府尹紧急发布告示。
告示内容大致为:东都上下承蒙天恩,将奏请朝廷减免赋税,停止土木工事,归还侵占田地,筹建悲田院并扩建悲田坊以济孤弱。
另颁官令曰“制天命而用之“,严禁滥捕滥猎,谨守“不夭其生,不绝其长“之道,令山林丰茂,鱼兽繁息。
坊间百姓刚开始还是将信将疑,甚至还有很多人不屑一顾,毕竟此前放生大会、功德大会,两家李府此类话术亦不知说过多少遍。
直到收到通知,说老爷们降低了今年以及往后的田租,而且真的有很多穷困潦倒之人在悲田坊领到了救济。
百姓们欢呼雀跃,真心真意纷纷称赞。
这其实也说明了一个道理:与其让文人文豪写一百遍《功德诵》,请和尚做一千次法会,不如干点实事,造福百姓,百姓得到了实实在在的好处,自会真心称赞,感恩戴德。
可惜之前,他们都被名利迷了眼,看不清这一点,当然自古上层多是如此。
李修安打算去一趟长安,毕竟大唐境内还有数百座他的祠堂,一个个的找上去太麻烦也不现实。
这不仅仅是淫祠邪祀的问题,某种意义上来说,对老君亦是不敬。
洛阳李家之事,在李修安看来只能处理到此了,想彻底了断因果,还得去一趟那长安。
不过在走之前,他想解开少年的心结,算是还了这一份恩情。
回到玄元观。
李修安发现气氛有些不对劲,少年并不像往常那般在院子里挥剑练剑,而是蹲在观外,低着头,一副心事沉沉的样子。
李修安听觉敏锐,听到了院子里霍霍磨金属的声音。
“怎么了?”李修安看着少年关心道。
少年轻轻摇头,却不说话。
李修安只得自己走进了院子,才发现原来是玄诚子正在磨剑。
他没有右手手掌,右手只能用手腕抵住剑身,他全身心都投入到了磨剑之上,无比专注,夕阳的余晖映在他身上,照亮了他那一头白丝。
此刻他的背影被衬托的神圣却又带着一丝凄凉的味道。
李修安只是看着,并不打扰,他的剑磨的很慢,但却无比专注。
这把剑剑他足足磨了一个时辰,而后他用清水洗涤,擦干净后,那把剑变得崭亮如新,寒光闪闪。
李修安在一旁注视他磨剑,足足一个时辰,他看出了老道不仅仅是在磨剑,更是炼心。
待磨完剑,见到李修安后,他对着李修安深深的行了个大礼。
李修安扶起了他,却不解其意。
玄诚子叹了口气,看了一眼蹲在外面的少年,内心纠结而又犹豫。
玄诚子性格孤傲,一生未求过人,但看着少年,他还是开口了:“道长,贫道有一事想拜托道长!”
李修安点头:“道长但说无妨,贫道必当尽力为之。”
玄诚子内心虽有不舍,但还是平静道:“道长,老朽明天要出去一趟,办点事,如若三天后未归,有劳道长把小徒带到开封玉玄观,交给玄妙真人,对了,我这还有一封长信,请道长一并交给玄妙真人。”
李修安点头同意。
玄诚子再次深深拜谢,从怀里掏出一封信交给了李修安。
李修安接过信,想了想,问道:“道长此番外出可是为了替观中同门报仇?”
听闻此言,玄诚子吃惊的又看了一眼李修安,而后点头:“道长当真慧眼如珠。”
果然,正如李修安猜测的那般。
李修安又道:“贫道能冒昧的询问下此事缘由吗?”
玄诚子又是深叹了口气,脸上不自由的浮现悲伤之色,一副神情悲痛的样子,但还是如实详细的告知了李修安此事完整经过。
原来,武德三年,洛阳发生了一件大事,那便是赫赫有名的洛阳大战,当时的秦王李世民也是凭此一战,奠定了后来大唐统一的局面。
那时盘踞洛阳的王世充大败,残兵退回城中开始烧杀抢掠。
其中有一支小队,浑水摸鱼,趁乱发财,尤为凶猛,尤其是那领头之人,武力高强。
他们进不去内坊,便在这外坊开始大肆劫掠。
观中的师兄们不忍惨剧接连发生,尤其是看到其中的一对妇孺,于是把那伙盗贼引进了观中。
其他人倒还好,那领头之人手段毒辣,功夫甚至了得。
后来.....
说到这,玄诚子又是不免哀叹了一声。
师兄们与那些歹徒们拼了个两败俱伤,只有那领头之人受伤逃走了。
“原来如此。”李修安听闻后也是叹了口气。
“如此说来,你已经找到了那领头之人,欲找他寻仇?”
玄诚子点头:“其实不用找,那人一直就在东都。”
原来后面他投降了唐军,这几年又寻了机缘一直在府尹李宗道手下充当幕僚。
也因此,玄诚子一直没有下手的机会,玄诚子深知在东都动手,会毁了观子,也会毁了师兄们的心血,甚至连累徒弟。
只不过这么多年的沉寂,终于让他找到机会了。
李宗道去世,那人在李府也失去了依靠,明日便会启程离开洛阳,前往长安。
这对玄诚子来说,是难得的机会,或许也是最后的机会。
李修安颔首,想了想,询问道:“需要贫道....”
玄诚子却是摇头,打断了李修安:“多谢道长的好心,但此事无论结果如何,还请道长勿要参与其中,这既是小徒的心结,何尝又不是老朽的心病?”
“如若不能亲手手刃仇人,只怕老道死不瞑目....”
李修安再次点头,不再多说。
这么多天的交谈下来,在李修安看来,面前的这位道长对于道的参悟其实已经很深了,只不过与他相似,因果纠身,大道不显。
交代完毕,道长忽的如释重负,少年却突然冲了进来,泪流不止。
他一把抱紧了玄诚子的手臂,再也忍不住放声大哭:“师父,师父....”
哽噎中有话却说不出口。
他又何尝不想师兄们大仇得报,但他却只有一个师父了,这是他在世上唯一的亲人了。
玄诚子温柔的摸了摸少年的脑袋,又是轻叹了一声。
他安慰少年道:“没事,师父答应你,三天后一定回来!”
少年抬起头看着玄诚子:“师父,要说话算话!”
玄诚子重重的点了点头:“臭小子,师父哪次次说话不算话!”
此刻他心里想的是哪怕我人回不来,魂也要回到观子再看一眼,看看徒儿,看看师弟们。
少年这才停止了哭泣,擦干眼泪后,忽的捡起了剑,在院子里挥舞了起来。
那把剑在少年的手中,翩若惊鸿,婉若游龙,动若惊雷,静若渊渟。
玄诚子看了,又惊又喜,没想到少年的剑法早有所成。
他摸了摸胡须,忽的笑了笑:“臭小子,这么多年,被你给骗了!如此我也放心了,玄元观的挽月九连剑法也总算后继有人了,如此我也.....”最后一句话他没说出口。
吃过晚饭,玄诚子继续与李修安谈话。
今日,二人不谈道了,而是谈生与死,谈爱恨情仇,谈因果承负。
李修安心中佩服他的心态,玄诚子仿佛明日不是要去生死大战了,只是一趟出门游,如若换成李修安未必能做到如此心态。
还是如往常那般,月显之时,打算各自回屋休息。
李修安想了想,对玄诚子道:“上次外出,在山外,我偶见过道长的左手剑已然练得出神入化,但生死搏斗有时候更看重的是谁更狠,谁更毒辣,道长务必小心!”
李修安不担心玄诚子的剑比不过对方,虽然他老了,但怕的是玄诚子过于正派了,遭了对方的黑手,故有此提醒。
玄诚子道了声谢,记在心里。
次日,少年早早起床为二人做了早餐。
临走前,玄诚子却叮嘱道:“剑术如炼心,我不在的这几日也不可荒废剑法。”
少年连连点头,在二人的目视下,玄诚子提着剑渐行渐远。
玄诚子走后,少年谨遵师父的叮嘱,拿起剑练了起来。
但今天的剑对于少年来说格外的重,他挥舞的很差,这一次不是装的。
李修安知道他是心乱了。
于是李修安走了过去,捡起另外一把木剑,对少年道:“剑术讲究见招拆招,需要有人对练才能进步的更快,来,我与你练练!”
于是在与李修安的对练中,少年因专注于练剑,心态渐渐稳定了下来。
但到了第二天,少年的心态便又稳不住了,李修安想了想,传授与他《清静经》,让他好生熟背,在《清静经》的作用下,少年虽忐忑但还能沉的住气。
然到了第三天,少年再也无心练剑,天未亮便蹲在观外,看着路口。
这一看,从早上看到了中午,又从中午看到了傍晚,期间李修安递过来吃的,他也只是无心的咬了几口。
随着太阳西下,少年的那颗心也随着太阳渐渐沉了下来。
太阳落下,天色昏暗,少年急了,欲要冲出去查看。
李修安拉住了他:“再等等。”
虽这么说,李修安也做了最坏的打算,再过一个一个时辰,不,半个时辰,玄诚子要是还没回来,李修安决定沿途去找他。
他不帮忙出手,那是因为这是老道的劫,过的了,老道便有可能看破恩怨生死,了结承负(因果),修得大道。
真过不了,李修安也不会让他白死。
虽然这有可能让他卷入新的因果,但如果什么都不做,这不符他的初心。
半个时辰过去了,少年再也忍不住,泪水夺眶而出。
李修安安慰着少年,也打算动身了。
他正要叮嘱少年一番,忽的看见阴暗中有一身影跌跌撞撞的走来。
“臭小子哭啥,忘了师父的话了吗?”
听到这熟悉的声音,少年猛地站了起来,一把扑进了师父的怀里。
这一刻,在少年的心中,师父的胸怀是他那脆弱敏感的心灵最好的慰藉。
玄诚子深吸了口气,差点跌倒。
见此,李修安赶紧扶住了他,再一摸,发现他的右臂没有了。
“你的手臂....”
“师父!”少年也是急呼了一声。
玄诚子却艰难的笑了一声:“无妨,以一臂换对方一命,赚了。”
“道长说的对,生死搏命,看的就是谁更狠!”
在李修安和少年的搀扶下,三人进了观子,紧紧关上了大门。
李修安本打算先帮玄诚子处理伤口,玄诚子却坚持先要去偏殿,带上了少年。
李修安只得作罢。
在偏殿。
三炷香后,一老一小连磕三头。
“诸位同门,安息吧,你们的仇,贫道已经替你们报了!”
......